和裴昇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空气时常雾蒙蒙,江城习惯刮风,早晨或晚上抬头看,楼宇之间漏出的天空,是寒冷的青灰色。
裴昇衣橱的颜色很单调,到了冬天,白色几乎从他身上灭绝。他常穿黑色的大衣,不同品牌的黑色大衣,气味也和夏天不同,是衣物保养的熏香,混合严冬雾气清凌凌的味道。
衣服上没有杂色,他的皮肤也一贯没有杂色,因此手背出现一块淤青时,显得格外扎眼。
淤青很小一块,边缘散开,像一滴墨在水中,正中间一点不起眼的结痂,一晃眼更像浅褐色的痣。
“你的手怎么了?”周颜问他。
她坐在裴昇对面,一间他们常来的餐厅。裴昇拿着玻璃杯喝柠檬水,袖口滑下来,那枚淤青便落到周颜眼中。
“噢……白天挂了水。”裴昇不以为意,扯下袖口,“有点感冒,怕影响工作进度。”
就这两句,令周颜印象深刻。她见过工作狂,但没见过裴昇这款。
这天以后再去找他,听见他的办公室里传出说话声,严肃而没有起伏的声调,周颜不敢轻易敲他办公室的门,又不想孤零零泡在休息室,她麻烦秘书准备一把椅子,坐在墙角的位置等。
周颜认为自己是知分寸的,撞见前来造访的骆珲,他惊讶于周颜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突兀地等在墙角,那儿怎么看也不该是她去的地方。
“周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骆珲指了指紧闭的木门,“直接敲门进去啊。”
“不太好吧。”周颜不挪窝,冲骆珲摆了摆手,“不想打扰他。”
骆珲便笑,眼中有调侃,“怎么会是打扰。”
“快到年关了,他最近也许工作压力很大。”周颜确信,她的语气千真万确,“前几天他有些感冒,为了不影响工作,特意去挂水……”
“什么?”骆珲的脸上写满匪夷所思,“你说昇哥因为感冒去挂水?”
“以前在部队拉练,崴伤脚踝连眉头都不皱的人,因为小感冒去挂水?小感冒怎么可能耽误他的工作进度。”
骆珲对这种情况闻所未闻,目光停在周颜身上,愣了几秒,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哦……是这样,昇哥确实很谨慎。”
周颜倒云里雾里,听不懂骆珲的哑谜。
几天后在下课的路上,吹了点冷风,周颜弓着背一阵喷嚏,陈懿笑着把她轻轻推远,装作嫌弃她:“最近闹流感,你别传染给我。”
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周颜猛然回过味来,脑袋里错综复杂的回路终于连上,浮现一个极有可能的选项——裴昇怕传染她,在填满的行程里,硬挤出两个小时,去医院的输液室打针。
这种猜测听起来是天方夜谭,配合骆珲当天欲言又止的色,又显得逻辑自洽。
后来日子长了,周颜在回忆里翻检,发现不知哪一天起,让她觉得自己可能被爱的细节,静默无声地消失了。
她与裴昇没有真正争吵的时候,仅有一次别扭的小小冷战,裴昇知道她通过了研究生的复试,学生的身份又多加三年。
“从备考到现在,近一年的时间,你都没打算告诉我,直到有结果了才单方面通知我?”裴昇仿佛是生气,周颜不太确定,她从未见过裴昇生气的样子。
有一些小小的苦衷,周颜无法向裴昇坦白。大三实习时,用人单位对她的能力十分满意,离转正只差临门一脚,她提交的所有材料里,有一份入职体检,需要交代自己的既往病史。
主管把她喊进办公室,面对面坐着,周颜看见桌上摊开她的体检报告,心一下儿提起来。
“不是歧视,但是我们这个行业需要体力,户外工作本身就有风险,你的身体状况……我说实话,不适合这一行。”
周颜脑袋晕乎乎,勉强跟着点头,目光飘到窗外,水泥色颓丧的窗台,一堵墙接着一堵墙,世界没有出路。
必然的,周颜只能选择继续读书。不愿放弃职业生涯,不愿放弃她与裴昇的关系,让毕业的那一天无限推迟,如同让关系结束的那一天无限延迟。
她翻来覆去,为她那颗肾,唉声叹气快变成祥林嫂。周颜怨过,后来怨得自己也厌烦了,想过对裴昇坦白一切,怯懦让她紧闭双唇。
事情便任由裴昇误解,在他那里演变成,读研是为了拖延毕业的日子,变相拒绝与他步入婚姻。
周颜想了又想,无话可说,她对此感到疲惫。
第2章 挑明
◎这应该是他与周颜之间,最后一个障碍◎
两性关系中别扭的状态,周颜持续了四年,发觉她初具深闺怨妇的雏形,一肚子怨气没有正当理由,若真说出口,裴昇反而是恋爱中的受害者。
想过不管不顾说出来,愧疚在交往中与日俱增,她的心压着一块不断生长的顽石,越来越沉地惩罚她。
沉浸于这些情绪里,她清楚她没法儿真正去爱,她溺在消极的汪洋大海。
余覃却没有消极的时候,她像一首持续高昂的歌曲。
周颜常看她数着银行卡余额,定时定点替周颜取药,里三层外三层捂着,害怕被旁人撞到,从此歧视她鬼门关里拽回来的女儿。
显得周颜心里那点苦闷,像衣食无忧后的炫耀。
起初没能生动意识到她和裴昇的不对等,这是一个客观现象,无论裴昇对她多绅士多尊重。
两边父母第一次打照面,周颜这边父亲、母亲两个人,裴昇那边只有母亲,父亲早在多年前病故。
人与人的交锋或交流,人数能增进一定的气势,但这次没有。
余覃认为她善于攀谈,她一直要求自己显得游刃有余,因此把话说得又碎又多,实际上只显得她紧张又窘迫。
套近乎的时候,余覃嗓子一捏,轻声细语,“裴太太您瞧瞧,我们两家真是有缘。你们岚冬那个楼盘,漂亮得很,好成功的项目,我们之前在那儿还按揭了一套房子。”
生拉硬拽套上的关系,周颜听得垂下眼睛,从余覃口中,第一次形象地感知到她与裴昇之间的差距。对周颜来说,一套房子价格不菲,在裴昇那里只是众多间火柴盒里其中一个。
季舟陵起初不看好,便不买账,扯一扯嘴角,要笑不笑,“这么说,楼盘里的住户跟我都有缘,我的有缘人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