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些人夺走了她的人生,迫使她和父母家人分离,变成一个卑微的奴婢。此刻的她一无所有,但至少,她可以保有仅存的尊严死去。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显现出一丝退缩。
「慢着,」端和公主从客座站起身来,向贵妃微微欠身,「这宫女是平日陪妹妹读书弹琴的三丫头,我府里规矩松散,所以下人们说话向来直来直往,若是惹得皇嫂不快,妹妹在此赔礼了,不过呢……」
「三丫头,」公主转而面向湖衣,温婉地问道:「咱们最近读的诗经螽斯篇对于后妃之德是怎么说来着,我有些忘了?」
「后妃之德在宽容不忌妒,」湖衣知道公主是存心要给贵妃难堪,接口附和:「诗经云,螽斯羽,詵詵兮。凡物有阴阳者,无不妒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詵詵然眾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则宜然。」
「是了,贵妃娘娘,」公主轻柔地笑道:「妹妹方才和皇兄提到,该如何让后宫嬪妃诞下皇嗣,或许贵妃间暇之馀该多读点书,遵循圣人之言,使各宫妃嬪雨露均霑,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席间一片哑然,眾人都怔怔地来回看着公主和湖衣。
突然某处传来一阵清朗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终于抬起头,他畅快的笑声盈满筵席。
贵妃气得双颊涨红,额上青筋爆突。她大张旗鼓、耀武扬威而来,竟遭一名身分低微的宫女讥讽,她满腔怒火,不便在太后面前发作,但要她知难而退,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她身形一晃,靠到皇帝的御案前,指着湖衣和公主,刻意红着眼,显得满腹委屈,「陛下,她们……」
「行了,」成化帝不耐地挥挥手,「闹够了就下去吧!」
贵妃羞愤之下,转过身去,视线冷森森射向湖衣,她左手一扬,怒道:「我们走!」
说完便转身疾走,侍从们紧随其后,片刻间就全不见人影。
公主率先开口,命令身旁宫女。
「你们到清寧宫去,将我的白玉瑶琴抬过来,」接着对湖衣说:「三丫头,给我们大家弹首小曲儿吧,这么瞎折腾,酒都变难喝了呢!」
宫女不久便回来,架琴设座,要湖衣入座。
湖衣调好琴徴,轻轻抚过琴弦,琴音清亮悠扬,果然是张名家古琴。有幸见识名琴,湖衣心情愉悦,顺手便錚錚鏦鏦地拨起丝弦。她原本琴艺不佳,然琴为心声,指为心转,在心境的驱使下,竟然也能将一首蕉窗夜雨,弹得雨声淅沥,风声萧萧,回旋婉转,情意悠悠。一曲终了,眾人意犹未尽,连声喝采。
太后露出讚许的微笑,吩咐御膳房送上全份拼盘和春饼给湖衣作为赏赐。
皇帝站起身来,步履已有些不稳,向太后及太妃再敬了一杯酒,说道:「朕已有八分酒意,再饮唯恐醉酒失态,想就近到絳雪轩东阁暂歇醒酒。」
太后頷首以示应允。
皇帝回身对公主说道:「妹子,小哥先行离席了,尽量吃喝,陪太后多叙叙家常。」
语罢,便在太监搀扶下离去。
太后暗暗对瑞珠和湖衣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还不快跟去伺候。」
§
絳雪轩是座敞轩,前苑有棵古梅树,以树借景,走进东阁里,梅树摇曳,月光筛过树影,微光树影映在雪白的西墙,自成一景。
皇帝躺卧在窗边的卧榻上,几上点着灯,柔和的光晕映照他的侧脸。他双眼紧闭,似已沉睡。
湖衣静静站了一会儿,见皇上没有任何动静,壮着胆走近卧榻边,举起油灯,正欲吹熄,忽然有一隻手轻握住她。他的手柔软细緻,就像女人的手。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轻轻地来回廝磨。
「真希望朕能有你这般勇气……」
「陛下……」
「吟点什么给朕听。」
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无奈之下,她应着晚景,轻轻吟道:「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乾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与绿叶瀟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
「慢!」皇上突然眼光一沉,「你作过噩梦吗?」
湖衣摇摇头,不理解他何以这样问。
「朕作过,所以知晓何谓惊魂破梦,彻夜连宵啊。」
他再度闭上双眼,将湖衣的手握得更牢。
皇帝也做噩梦,而且噩梦连连?
这世上还有甚么人或甚么事会吓着皇帝?
敞轩里寂然无声,还是无声。
直到他匀了呼吸,胸口起伏渐缓,她相信这回他是真的深深地沉入梦乡。于是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他的掌握,默默起身,和一直等在旁的瑞珠一同走回云水阁。
一路上,瑞珠还不停地叮嚀。
「以后你在宫里走动可要格外小心,千万别乱走,也千万别落单。」瑞珠的语气中带着深沉的忧虑。
「啊?」她刚从死里逃生,今晚宛如一梦,她还来不及去想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
「今日之事,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瑞珠顿了一下,「定会设法找你晦气。」
可不是吗?
湖衣不禁又想起西汉时期的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专宠錮寝,残灭继嗣,最后只会落得抄家灭族,万贵妃看上去不像如此短视之人,一定还有甚么眾人想不到的后着。
她感觉自己正被逼着踏入一汪水潭,潭水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