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瞧这古图有些褪色,你过来修补消褪的墨跡如何?」皇帝用纤长的手指敲着右下角。
看来需要修补的地方并不多。
湖衣心生疑惑。
「翰林院不是有一屋子的大学士,叫他们来补不就成了?」
「朕只想要你!」他说。
这话湖衣听得彆扭,脸色微沉,却也只能依言在石桌前安座。
她还悄声嘀咕:「作就作,反正很快就好了。」
湖衣研了墨,用朱笔仔细描绘着褪色的城池轮廓,再轻轻吹乾。
皇帝在一旁细看她的每一步动作,唇角带着浅笑,像是在观察一件新的物什。
炙灼的视线,使她备感压力,手中的朱笔也变得异常沉重。
「陛下是怕我毁了这幅图吗?」湖衣索性抬头问道。
皇帝也正盯着她,两人对望,四目相交。
在阳光下细看,皇帝生得眉目清俊,一双细长凤眼,眉长入鬓,还有天生上扬的唇角,所以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情,但他苍白的肤色似乎透着隐隐的病气,和睿靖王的英武之气很不同。
九五之尊如此,实非兴邦治世之象。
「你在想甚么?」他问。
「没……没……」
忽然冒出大逆不道的念头,令湖衣心虚地别开视线。
「这是什么地方?」皇帝指着地图北边。
「那是白鷺洲,金陵八景之一的白鷺晴波就在那儿。另外还有鐘阜祥云、石城霽雪、龙江夜雨、乌衣夕照、秦淮渔笛……」湖衣敷衍着回答。
「是吗?」皇帝眼含笑意,「人人都说江南好,朕盼望有朝一日能微服出游,造访金陵古都。」
镇日关在这阴暗的皇宫里,谁不想离开?
湖衣心中埋怨。
手边的工作却没停下,转眼间,图中的朱线已然补全,于是她放下朱笔,改用墨笔在框线中补上地名〈白鷺洲〉、〈北苑〉、〈龙光门〉、〈玄武门〉。
皇帝专注地看着她绘图写字,忽然好一问:「闺女们都写簪花小楷,为什么你写的是隶书?」
「父亲要我每日临写〈曹全碑〉,没写完不能离开书房。」湖衣说着,想起父母,又是一阵心酸。
「沉孟季如此严厉?我倒不记得他的字跡如何。」
「家严笔力苍劲,行笔却迅速俐落,」湖衣不经意地答道:「陛下在批阅奏章时,大可仔细瞧瞧。」
皇帝摇了摇头,「朕向来让秉笔太监代行朱批。」
「太监?」湖衣惊叹。
「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太监替朕批红,」皇帝笑了几声,「那些文官,凭藉着一支笔一张口,自以为无所不知,朕见到他们上的摺子就气闷。」
湖衣思及父亲辛劳治民决讼,夜里还挑灯伏案写摺,结果奏章全落到一群胸无点墨的太监手里,她为父亲感到不平。
社稷堪忧。
湖衣心中急躁,諍言脱口而出:「陛下若不亲阅奏摺,如何得知宫外大事?」
「太监们会将舆情传达给朕。」他彷彿毫不在意。
「若是太监存心欺瞒陛下呢?」湖衣逼问。
皇帝一愕。
他从未曾细想过,即便有,也只是浮光掠影。过去不曾有人敢像她一样,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教他难堪,更教他怀疑。
「有道是见字如见人,若一个人心存正念,则字跡必然刚正不屈;若是鑽营善柔,则下笔必然虚浮不定。陛下欲亲贤臣、远小人,必先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湖衣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趁势一口气说完。
皇帝思索半晌,最后轻叹一声。「你说的对,或许朕真该看看大臣们究竟写了甚么。」
「陛下明察。」
湖衣正好勾上最后一道墨跡,她放下墨笔,露出欣然微笑,似是十分满意。
皇帝抬起头,忽略那幅其实不重要的地图,凝目望着她。
「朕是不是曾在某处见过你?」他的胸腹纠结,呼吸急促,他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又露出那抹捉狭的微笑,「陛下,金陵和京城相去数百里……您约莫是在梦里见着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吧?」
他一伸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她的手小而温暖,她想缩回手,但他不让,反倒顺势将她的手举到他的唇边,吻了一下,她反应不及,瞪大了眼睛呆望他。
原本留下她,是出于对睿靖王的不悦,睿靖王说什么,他就偏要反其道而行。在公主宴上,他被她的勇敢震慑,多希望他也能有这样无畏的勇气,反抗套在他身上那具名为皇位的枷锁。他自私的希望,她的勇气可以感染他,让他重新振奋,好去面对混乱的政局,还有一隻隻企图摆布他的手。
不,不行。
过去他心爱的妃子,皆死于后宫中不可告人的权力斗争。这回,他必须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别让后宫的魔爪伸向她。
朱见深吸一口气,松开她的手,却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叹道:「朕该去太后的清寧宫定省问视了,你回云水阁去吧!」
「陛下……」湖衣仍怔怔地立在原地,不解他眼中闪动的种种思绪。
§
清寧宫花园中有一株珍品曼陀罗树。
永乐帝征讨云南时,在景山附近的小坡上发现这株名为「雪皎」的曼陀罗花,脱口说出:「不入园,怎知春色如许?」遂命人将其移枝到清寧宫中供后妃们玩赏。
当今太后钟爱这株花树,每日都要亲自为它浇水,修剪枝叶。
「兰姑啊,这都过了月馀,事情进行得如何?」太后压低了身子,手执银壶仔细地在树的根部浇水,再以手触摸泥土,确认每一寸土都已湿润,才直起身来。
「回太后,两人……还未成事。」兰姨娘低着头,语气带有几分愧意。
太后执着花洒,将水喷洒在每一片花叶上,花朵彷彿在回应着太后的关爱,长得生意盎然,其中最大的一朵,花呈九蕊十八瓣,有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大,色泽是无瑕的纯白,在日光的照映下又呈现微微的粉红。
「你不是说皇上喜欢那丫头吗?为什么还未成事?」阳光与水气,使这株花树氤氳着春日之美。
「都是奴婢无能。」
「哀家也喜欢那丫头,才叫端和公主暂时别再送新人进宫,可是这都过了多久,竟然一点进展也没。」太后说。
「陛下确实很喜欢湖衣,每天总要找些事由,召湖衣过去陪伴,只是……过往之事,总令皇上心存顾忌。」兰姨娘说道。
「在我这清寧宫,门户重重,宫禁森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那丫头自个儿呢?」太后修剪了几根带着枯叶的细枝,又反覆检视各叶片上的蛀痕。
「湖衣她……很拘谨,从不主动求宠,听说她家教严谨,父亲要她严守贞洁。」
「都进了宫,还想要起贞节牌坊吗?」太后不禁嗤之以鼻,「兰姑,你是知道的,过去摄政王就是因为没子嗣,才会在病危之际,被先皇罢黜。只要皇上一天没子嗣,他的江山就没一天坐得稳。」
「是……」
「若是皇上真喜欢那丫头,那事情就容易多了,你到太医院去找尚药太监梁芳,要他配几帖汉妃合欢散,」太后执起花剪,朝最盛放的那朵曼陀罗花剪去,「花若是不落地,果子怎么会长出来。」
洁白的花瓣四处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