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玹心下明白,朱见深不愿处置万贵妃,但在皇宫纵火是死罪,火势还险些殃及太后宫殿,无论用什么理由贵妃都难以脱罪。
「那么,」一阵令人窒闷的沉默后,朱见深稳住了心绪,「咸若宫如何?」
「咸若宫殿付之一炬,宫人先遭綑缚,无法逃生,尽数死于火场……」
「咸若宫主位呢?」朱见深再度打岔。
「今日,万贵妃数度谋害咸若宫皇妃,」朱玹斟酌用词后,才谨慎回答,「傍晚时分,皇妃先是遭到胁持,囚禁于西缉事司,所幸她自行挣脱。」
朱见深颓然静默,各种不同情绪在他的面上交错,有焦急、痛心、也有悔恨。
「皇妃自西缉事司脱逃后,一路奔逃至保泰门,才遇上巡逻侍卫。」朱玹续道。
「越过了大半个寧寿宫区,跑得可真远,就和四个月前一样。看来,她还真是厌恶朕和这座皇宫啊!」朱见深低头苦笑,他必然是想起初见湖衣当晚,从那时起,他们三人命运都偏离了既定的道路,走向未知。
「陛下,」朱玹抬起头,上前一步,「皇妃逃离后,万贵妃以咸若宫眾人性命为要胁,纵火逼迫皇妃回宫,而后更下令宫监处死皇妃。」
朱见深听得眉头深锁,低垂目光,最后幽幽而叹,「皇叔是指责朕无能,连内宫都无法自主?」
「不,此非臣本意,后宫屡传嬪妃暴卒,有伤天和,更违背陛下仁德之心。」
朱见深闭上双眼,以嘶哑的声音自问,「仁德之心啊……」
朱玹心知朱见深天性宽厚,即使臣下犯过,也不愿轻易处决。每有后宫嬪妃遇害,朱见深都会将自己禁闭在宗祠中痛哭数日,他是个心慈之人,只是错生于帝王之家。
「皇妃现在何处?」朱见深问。
「此刻想必已经出城。」朱玹不疾不缓地回道。
一抹寒霜瞬间掠过朱见深双眼,随即消失。
「恕臣逾越,为顾全皇妃性命,臣已派亲兵护送皇妃离宫,」朱玹顿了半晌,才又续道:「皇妃尚未正式册封,目前身分仅是一名女史,不如以宫女届龄的名义将她放还,以杜绝贵妃加害之念。」
嬪妃擅自离宫是死罪,朱玹擅自放人也是重罪。朱玹说得淡然,因他相信以朱见深的仁善,断不会追究湖衣之罪。
「放还也未尝不可,只是……」朱见深语气一转,脸上突然浮现令人猜不透的情,「如此一来,不就正好成全了你们吗?」
朱玹愕然,一时没能会意。
朱见深变脸怒道:「当日湖衣从树林走回行宫,身上裹着你的紫貂裘,那是先皇御赐之物,世上仅此一件。你们二人在南苑干下什么苟且之事,你心知肚明!」
朱玹心中一凛,原来早就有人在暗地窥视他们。
「你和大臣如此厌恶汪直,不正是因为他将你们背地里干下的丑事,全给摊在了桌面上,啊?皇叔!」
朱见深愤火难消,盛怒之下,一伸手掀翻了案,香烛供品狼藉一地。
「臣有罪。」朱玹垂目跪地。
「你们两人,一个是朕的皇叔,一个是朕的皇妃,竟然联合起来欺瞒于朕。」朱见深瘖哑着,是冷澈心肺的绝望。
「一切罪行,皆臣所为,与皇妃无涉。」朱玹答道。
朱见深抬起头,缓步到先皇御容前,画中的英宗皇帝正当少年,采俊逸,五官清秀,与朱见深十分相似。据传当年英宗被俘之时,连敌营眾人都为他雍容的气度心折,而不愿折辱于他。
朱见深凝视先皇,口中喃喃唸道:「父皇,儿臣该如何是好,是要灭了他们,还是成全他们?」
「所有罪衍,由臣一人承担,唯望陛下恩赦皇妃。」朱玹低首。
皇帝对他猜忌已久,依今日的阵仗,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倘若他扛下所有罪责,或许可以保全湖衣。
朱见深仍兀自凝望着诸圣御容,半晌之后才回过身来。
「你真愿意承担一切罪名?」
「是。」朱玹篤定。
「甚至是清寧宫院纵火之责?」朱见深试探。
「是。」朱玹昂首回道。
太后宫院失火,不能轻轻放过,定要有人承担罪责,皇帝既不愿惩处贵妃,罪名只得落到朱玹身上。
「来人!」朱见深喊道。
一群锦衣卫奔入祠堂,便将朱玹团团围住。
朱玹冷眼相覷,他没打算抵抗,放不下的,不过是一个在深夜里奔跑的背影。
「传朕口喻,睿靖王朱玹身任禁军统领,未竭力固守宫禁,以致清寧宫遭遇祝融,咸若宫付之一炬,宫役与咸若宫之主――待封贵妃俱……葬身火窟。朱玹不知谨懍,有亏职守,实咎无可辞。惟念谊属懿亲,特予加恩。革去所有军职,收还兵权……」朱见深换了一口气,续道:「着即押送大理寺,鞭责一百,禁闭百日思过。」
「陛下圣明。」朱玹下拜。
朱见深走近他,以唯有两人听见的声调低语。
「朕见过她望着你的眼,深得像是要将你烙进心里,即使做了朕的妃子,她也从不曾那样瞧过朕……」朱见深别过头,「朕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可就偏生想看看,如果使了足够劲儿,能不能使磐石动摇……」
朱玹低头不语。
皇帝顾念血亲之情,即使心生怨忿,也只是鞭责和革去军职而已,终未对他与湖衣痛下杀手。
他们三人从初见那天起,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拚了命去挣自己求不来的东西,理不清究竟是谁负了谁?
歷经生死离别,彼此消磨摧折后,终究迎来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