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这一步,绝大多数考生都还记着贡院的规矩,不敢有出格的举止,否则事后板上钉钉的要被废去功名。
能走到举人这一步,谁不是饱含心酸,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危险,没人能立刻不顾一切的开始逃命。
此时此刻,大多数考生都认为火势很快就会被熄灭,但他们错估了贡院的特殊情况,也高估了考生以外的人手数量。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火势已经蔓延了号舍这边,号内考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让眼下得局面更加混乱上几分,但即便事情紧迫到如此程度,礼部官员仍旧不肯下令打开号舍房门。
火灾是意外情况,官员有的是理由可以脱罪,但私自给号舍开锁,罪同舞弊,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许清元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势,心中煎熬不已。
第4章
火灾持续蔓延, 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预兆。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月的晚上, 郢都城的北风紧吹不休, 更加助长了火势。
没过多久,许清元所在玄字号考舍的最南面一间被火苗舔上,棚顶立刻汹汹燃烧起来。
舍内考生恐惧不已, 但仍存有官兵们能够制止住火灾的幻想,等他终于死心想要逃出号舍之际,却为时已晚。
伴随着浓烟滚滚, 号舍棚顶被烧毁,承重的房梁直坠下去, 兜头将那名考生砸倒在地,然而他却似乎并未因此死去, 就坐在他隔壁的许清元能听到那人仍旧呜咽着发出细微的求救声。
许清元这排和对面一排的考生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活活烧死。在场考生皆受到极大刺激, 情癫狂地呼喊士兵、差役,要求他们尽快灭火, 可路过的士兵脚步匆匆, 在上官未曾下令之前,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门营救他。
腾腾火焰烘烤着她,许清元明白,如果继续坐以待毙,不过几刻钟后,她就会落得与隔壁考生一样的下场。
在科举功名和身家性命中间, 许清元犹豫了不到一瞬。
随即,两排考生都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名女考生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 艰难地站上坐凳, 跨上桌面, 双手抓着号舍窗棂一翻而出,稳稳落地。
此举成功引来众人侧目,火势附近之人也已经顾不上许多,纷纷有样学样,爬上考桌翻出窗口,四散逃逸而去。
身后传来几道士兵的呼呵声,许清元仗着此刻场面已经是混乱之际,料想没人腾的出手,她抬头环顾四周,立刻转身朝着贡院正中的精白堂奔去。
眼下几道关卡门都被打开,她畅通无阻地来到堂前,居高临下地纵观贡院现在的情形,心中愈发感到不妙。
贡院内的柴火稻草随处可见,号舍之间挨的极近,给火势提供了绝佳的蔓延机会,而院内备用的水源储备量却远远达不到能够熄灭这场火灾的程度。
现在东边考院的考生距离火灾源头较近,已经感受到了紧迫的危险,开始自救,以火势蔓延的速度,西院号房不容乐观,而西边众人仍旧不明白眼下的情况究竟有多么恶劣。
活生生一万多条人命的安危摆在面前,许清元顾不得许多,想到此处扩音效果最好,立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东院号房烧水处意外走水,现在火势已经失控,请诸位不要惊慌,及时做好逃生准备!”
她的声音犹如一道警铃,两院不知情况的考生纷纷骚乱躁动起来,监临堂、提调室、监试房内的官员早就不知去向,许清元根本没注意到一个矮小的吏官正蹲在台阶一侧幽暗处,他听见此等声音,悄悄探头出来,正好看清楚了许清元的面容。
许清元喊完立刻回到东院号房,帮助身高不够的女考生们一一脱离险境,一直忙活到天蒙蒙亮。
宫内。
皇帝批完一天的奏折,刚刚准备歇下,就听得大太监田德明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虽然刻意放低但仍能听出焦急之情的通禀:“陛下,贡院出事了。”
他听完田德明的禀报,面色沉沉地披上衣衫,沉思许久,方才示意其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田德明听完,恭敬应诺,领命而去。
有许清元的提前预警,除非是特别想不开的考生,其他人都能及时逃脱,大家纷纷聚集到精白堂前的一片空地处。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地看着远处仍旧骇人的火势,表情愁苦又凄惶。
但他们转念一想,自己能逃出命来已然不易,昨夜的场面混乱至极,踩踏受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终未逃出,被火焰无情吞噬。
据贡院吏官回报,昨晚火灾考生烧伤者二百零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院内有限的两个大夫正忙着救治伤者,但根本忙不过来。
许清元靠着晋晴波坐在台阶上,感觉浑身疲乏,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她才坐直了身子。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将临安郡主抬到空地中央,大夫立刻抛下其他人赶过来诊治。
头些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官员正关切地向大夫询问临安郡主的伤情。
“郡主吸入不少浓烟,口内出现红肿和水泡,条件有限,恕小人现在还看不出肺部是否有炎症。”大夫经过一番细细诊治后小心回禀道。
作为本次主考官的内阁大学士方若希脸色很不好看。偏偏是在他负责监考的会试中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举人伤亡无数,郡主也身负重伤,事情办得如此不漂亮,他既无法向皇上交代,也无法向老师黄尚书交代。
他背着手看向下面这一大片举人,更觉棘手不已。有道是法不责众,考生擅离号舍,本应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但要是真革去这一万多名举子的功名,朝廷再也甭想安稳下去,所以皇上再罚也罚不到他们身上。
方若希的目光逐渐移到一位考生身上,眼一眯,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来,讯问道:“昨夜火灾本是意外,如非有人存心捣乱断不会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究竟是何人胆敢趁乱闹事?”
考生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却是昨夜那名矮小的吏官上前一步,指着许清元道:“回禀方大人,昨夜此人趁乱大嚷,扰乱人心,才酿成如此惨剧!”
方若希满意地看了一眼该名吏官,随后脸色一凝,呵斥道:“考生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许清元横遭指责,心中警醒,她转身不卑不亢地揖礼,回道:“学生乃昭明二十一年北邑省解元许清元。”
方若希双眼一眯,立刻将这个名字和她父亲以及他们背后的宁家联系起来,脸色更加不善,他冷冷一笑,肃问:“哼,你可知罪!”
“学生何罪之有?”许清元抬起头,仰视着正堂上一群高高在上的考官,面无惧色。
吏官插话道:“考试时间擅自离开号舍,逃离号院,大声叫嚷,视会试禁令如无物,致使考生百人伤亡,你说该当何罪!”
许清元的眼从他们的面上一一掠过,心中恍然:他们不是不知道事实真相,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找一个有身份的替罪羊。。
她不愿束手待毙,目光灼灼地死盯着方若希,一字一句道:“贡院失火,罪不在我,也不在任何一个被困号舍的考生,更不在各位大人身上。”
看着死去的十三具尸体,许清元很愤怒,考官们如果反应及时,就算不能阻止大火,至少可以宽慰学生,下令开门,让他们安心逃出生天,不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