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恭恭敬敬地将整理好的勘校内容提交至董学士手中。对方先看了一眼许清元, 见她表情平静,不见慌张的模样, 微微一皱眉头, 而后才一脸严肃地翻开书页。
前面的内容非常规范标准,字迹工整、注疏明晰、有理有据,董学士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直到他翻页看见一处注解之时,才重重拍桌道:“你好歹是个状元,澧朝其他律法不清楚尚算情有可原, 怎么连这一条都会出错?这可是袁庆写在四书五经注疏中的,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
书案上摊开的典籍那一页正中写着:盗人牛, 论以磔刑。
在久远的澧朝,耕牛是一项十分重要的财产, 甚至超过人的性命。导致出现一种怪的现象, 杀人要偿命,但多对凶手施以枭首之刑, 也就是砍头,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偷盗别人的牛只,违法者却要受磔刑,类似于凌迟处死的刑罚。
董学士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澧朝律法向来以严苛著称,虽然很多条目已经失传或者正误难辨, 但他指出来的这一条经过儒学大家袁庆勘校,几乎是澧朝律法的代表, 绝大多数学子在简要了解各朝代律法之时都会学到该内容。
也就是说, 本条乃是澧律中最没有争议的一条才对, 可是许清元却在旁边明明白白地标注有勘误:盗人牛,赀繇三旬;盗人牛杀之,论以磔刑。
众翰林官彼此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出声,各自摆好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坐在下面的安郸心道不该,连他都清楚这条律法,许清元作为以律法见长的同年状元,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董学士的责问不是上司对下属那种负责、纠正的语气,而是含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好容易抓住她的小辫子,终于有的说头一般。
如果他的态度和缓些,真心教导她,许清元说不定还会给他留几分面子,既然他是冲着她发难而来,她也不必瞻前顾后地替他着想。
“学士大人所言有理,起初,下官也是这般认为的,此条律法已经袁庆勘校,流传甚广,众学士笃信不疑,应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才对。因此下官本想与大人一般,照着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放过去,但下官午夜入眠之时,总是觉得不安心,作为勘校书籍的编修,怎么能在没有考据的情况下随意认定书籍语句的正误呢?”许清元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她隐晦地瞥向董学士一眼,见对方面色不善,更加做出十二分的恭敬姿态,上前几步从书摞最下方抽出一本书,拿出里面夹着的信函,双手奉上,“澧朝都城西荫正是现如今的西口府,那里的县志、府志中还留存着一些关于澧朝的典籍故事,为求证此条真伪,下官特意去信西口知府张谷宁,这是张大人的回信。”
张谷宁便是临安郡主的名讳,董大人自然知晓,听到此名后,果然态度大为转换,他有些迟疑地伸手准备接过信函,接信的时候看了一眼许清元,希望对方见好就收,然而许清元却毫无妥协的意思,甚至将信往前又递了递。
即便知道里面的内容很可能会让自己下不来台,但当着众下属的面,总不能露怯。董学士只得打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信件。果不其然,临安郡主在信中摘抄了府志中的几篇记录,明显与袁庆勘校的结论对应不上。
信中记载,澧朝有一位小偷盗牛受刑三年后,意外被牛的主人失手打死,当时澧朝官员判牛主人笞刑四十。
既然小偷受刑后还能被人打死,说明他当时根本未受死刑,也就更不可能遭受比死刑更加残酷的磔刑刑罚。
又有另一故事记载,一惯偷因盗牛被处赀繇三旬,在服劳役期间,又去偷盗,后施以劓刑。
可见,单单只是偷盗牛并不会直接被残忍地处以死刑,而仅仅是被罚充苦役而已。袁庆考据之时只是选取了盗牛后杀牛的加重情形做注释,断章取义,导致后人一直将错误的版本奉为圭臬。
袁庆作为儒学大家,众人眼中的权威,原来也会干出这么哗众取宠的事情来。或许其他人会觉得幻灭,但许清元可一点也不惊讶,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他又不是仙。
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许清元佯装贴心地想要讲解一番。董学士为保颜面,不得不出声打断她,三言两语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只是底气到底不再如方才那般充足,草草看过剩下的内容便离开了。
众人都不是傻子,见此情况自然明白,许清元在与董学士的较量中居然技高一筹,将对方击的节节溃败而去。
许清元泰然自若地坐回座位上,周围十几号翰林官看她的眼都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许清元心中却不如表面上那般轻松,对她来说,如果可以平平静静地做官,与上司相安无事地共处,哪怕受几句说教她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可自打她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起,董学士明显对她意见颇大,这一番为难打的是浇灭她气焰的算盘。
作为皇帝钦点的状元,她不得不针尖对麦芒般应对董学士的刁难,否则她没面子不要紧,让别人议论皇上识人不明才叫难办。如非如此,谁愿意得罪上司啊,那面临的可是无休无止的穿小鞋。
预见到不太乐观的未来后,许清元有些发愁,但她目前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她的工作让对方挑不出错来,穿小鞋就穿吧,反正她本来也不指望一个男人文官中的精英会对她的到来有什么好脸色。
果不其然,没过三天,董学士没有让她跟其他编修一起勘校史书,而是继续命她独立承办其他书籍的订误事宜,不消多说,工作量依然大的可怕。
许清元只得又包好银子去拜托江氏,毕竟是读书人,她看的出来江氏还是更喜欢做这些工作。反正酒楼的差事已经泡汤,帮帮她的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许清元给的报酬要丰厚许多,与江氏自己的付出相匹配,江氏也没有多说其他。
闲来无事的时候,许清元倒是算过一笔账,她翰林编修的月俸是十五两银子,外加五两养廉银,一共二十两,可是买书、纸、笔,以及给江氏的报酬算下来早已超出这个数字,她简直是在赔钱做官。
要不是家中还有许长海任法人司郎中这个肥差,以及之前出书的分成款还有盈余,许清元说不定还要上街上卖字画维持生计。
翰林院这边,许清元的工作虽然繁重,但好在一切渐渐步入正轨。
时间很快来到八月,本月二十日乃是皇帝的诞辰,即百姓口中的万寿节。许清元作为翰林官,自然也要列席。
这阵子不光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都抓破了头皮研究自己该献上怎样一份祝寿大礼,才能令皇帝印象深刻。有这件大事挡在前头,连董学士折腾她的频率都大大下降,许清元稍微思考了几天,就想出自己应该送什么礼物了,因此最近倒是变得悠闲许多。
反观清珑公主这边便格外纠结,她年年给父皇祝寿,什么巧妙的心思都早已用尽,到最后干脆一封邀帖将许清元请到公主府上商量对策。
“本宫觉得万寿图太过俗气,就去求了妙禅大师一副“国泰民安”的字,还有天南海北的珍宝贝,许大人觉得如何?”清珑忐忑地问出口,并用希冀的眼光看向许清元,希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许清元却不赞同:“不好,去岁寒冬祸事频发,到现在都余波未平,进献这样一副字,或许会适得其反。”
“是本宫疏忽,忘了这茬,”清珑顿时泄气,“妙禅大师可是齐朝书法第一人,这字我得的也十分不易,不能用它,那我还能用什么?”
公主作为皇帝唯一的后嗣,皇帝对她的态度却一直让许清元捉摸不透,万寿节正是大好的表孝心的机会,许清元也想借此摸摸皇帝的风向。她略一思忖,将自己准备的祝寿之礼道出,清珑听了连连拍手:“妙极!许大人不愧是状元出身,这么好的点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高帽子戴的,许清元十分费解:“公主是陛下的嫡亲血缘,无论您献上怎样的祝寿礼,只要用了心,陛下一定会满意的。”
清珑公主听出她的疑问,叹气:“对了,你进京不过三四年,还不知道其中内情。”
“愿闻其详。”许清元被勾起一点好心来,皇帝做寿不过就是排场、名声的事儿,怎么还有内情呢?
“其实,今年还有宗室子弟会来。”对方的话让许清元眉心一跳,公主有些出地看着桌上杯盏,缓缓开口,“父皇的亲兄弟虽然只有礼亲王皇叔,但再往上数却又不止他一人,如今这些宗室在各地守着基业过日子,爵位虽然不甚高,但总还是有血缘的,以往每过十年父皇都会恩准他们回京一次,今年他们便会前来祝寿。”
“那公主为何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许清元猜到一些原因,但还是装作不明白地问。
“你猜也该猜到了,”清珑公主十分无奈,“有位宗室的孩子特别得父皇喜欢,上次他来我还小,可父皇待他的亲热场景本宫到现在都还记得。”
许清元若有所思:“所以公主想要在祝寿礼上赢过对方?”
“没错。”公主点头,然后又颇有信心地笑道,“有了许状元的招,本宫一定不会落于人后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八月初, 宗室纷纷抵京,本次到来的宗室竟有十数家。他们早就已经远离权力中心多年, 最高的不过是顶着侯的爵位, 袭爵之人兼领的都是闲散官职,来到京城一个个都须得夹起尾巴做人,就连面对朝廷官员都十分殷勤。
这样的举动也让许多人在背后嘲笑他们是乡下来的乡巴佬。
不过, 宗室之中的承乡侯府却意外的高调。入京第一天,承乡侯便大胆地向皇宫递交见圣的请求,而一向对这些宗室没什么好脸色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立刻召见了他们父子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