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将车停在了酒坊门口,周管事先跳了下去,而后是田婆子,田婆子搬了个垫脚凳在车下,然后扶陈五娘下车,最后是陆彦生。
一时间,梁老爷噎住了,心道,这传闻全是虚言。那位穿白色长袍的便是陆七爷了,二十出头的年纪,瘦是瘦了些,面色如常根本瞧不出病容,他身量高身材匀称,且眉目之俊朗,仪态之端方,乃是是少见的气宇轩昂,根本不是传闻中形容枯槁的病秧子。
而他身旁的蓝衣女子,便是七夫人,明眸善良,五官清丽动人,和陆七爷很般配。
梁老爷正想着,陆彦生和陈五娘已经走至他眼前站定。
“在下梁氏酒坊的老板,梁玉森,陆七爷陆七夫人里面请。”梁老爷道。
“好,梁老爷请。”陆彦生点了点头,让梁老爷走在前。
陈五娘的手垂在袖中,悄悄地攥紧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还有些紧张。但她多虑了,梁家想出手酒坊不是一日两日,好不容易有主顾上门,加上他们急着要现银去州府,梁老爷喊价不成,索性同意了陈五娘出的价。
这传言不可尽信哇,梁老爷初见之下心态已有波动,做生意谈买卖,很多时候较量的就是谁的心态更稳,先乱阵脚者,必输无疑。
“好,八十五两,我们成交。”梁老爷左掌搓右拳,想了许久,最后咬牙同意了陈五娘出的价格。八十五两银子买下了梁家酒坊的铺子、城郊的酿酒之处,还有现存的所有酿酒工具,以及让梁氏酒坊曾经闻名遐迩的所有酒曲秘方。
这位七夫人真是谈价的高手哇,梁老爷叹了口气,佩服,无论他怎么说这位年轻的夫人都不松口,一副你若抬价,大不了我不买就是的模样。找上门的金主梁老爷怎么舍得往外推,卖了就能见现钱,他咬牙,应了。
一开始梁老爷是冲陆彦生说话谈价的,他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次谈价的主角是陆彦生,然而陆彦生却只点头、摇头、嗯声,然后扭头对身旁的七夫人道,“夫人怎么看?”
两次下来,梁老爷明白了,原来做主的不是陆七爷,而是坐他身旁的陆七夫人呢。
他转而同陆七夫人商量价钱。当时梁老爷还窃喜不已,以为这位笑盈盈瞧上去就面善的夫人会更好说话,谁知是块硬骨头,一点便宜都没占着。
可见不仅是传闻不可尽信,就连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今儿梁老爷算是被后辈上了一课。
“梁老爷,梁夫人请留步,咱们价钱定好了,我下午就叫管事来送钱,先付一半,等两家签订好文书,拿到衙门去盖章登记入档,一切事情妥了,我再付另外一半。”
梁家老爷和夫人送他们到了酒坊门口,陈五娘转身笑着说道。
这……梁老爷面露难色,“我们不日就要出发远行,现在衙门里人手不足,办一件事要等许久,我们等不起了,请夫人通融通融,先将钱付清吧,这改名入档一事,只是快慢的问题,迟早能办妥当的。”
陈五娘蹙起眉,心有不忍。可听七爷说,坊间买卖房屋商铺,先付钱后入档的不在少数,多半没问题,但若运气不好,遇上卖主耍赖的,房契迟迟没改名,就会借机赖账,甚至再次转卖他人,叫两位无辜买主斗个不休。
陆彦生没有言语,以拳抵唇正要干咳提醒小娘子,陈五娘发话了。
“实在抱歉,梁老爷我帮不了你,咱们要按规矩办事不是?”
梁老爷叹了口气,这位小夫人果然是个硬骨头,做生意凭感情用事,也必输无疑。
“七夫人说的对,慢走啊,恕不远送了。”
梁家在云溪县耕耘多年,在衙门里有熟人,他往掌管此事的小吏手里塞几个小钱,想来这改名入档的事,很快就能办妥了。
梁氏酒坊门口光秃秃的,好几年没营业,门口栓马桩都坏了,且晒得很,王林便将牛车赶到了不远处的树下面等着,树荫森森,免得阳光将车厢晒得滚烫。
见七爷和夫人一行人出来了,王林忙解下绳子,牵着牛车往门口去,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的小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身穿一件打补丁的褙子,头发用一枚木簪绾成一个素髻,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孩儿,许是跑得太急太快,被路面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磕倒在地。
王林吓了一跳,赶紧将车绳在手掌上缠了两圈,然后快行两步将那妇人扯起来,妇人顾不得摔疼的手肘膝盖,将孩子往王林手中一塞,往陆彦生陈五娘所在的方向再次奔去。
她竟信任王林如此,连孩儿都不顾了。
陆彦生皱起眉,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陈五娘护在身后,那妇人快步而来,攥住的是梁老爷的衣袖。
梁老爷和梁夫人已经转身,猛地被人扯住衣袖,梁老爷满脸诧异地回过身,先怒而后愕然,瞪大眼睛道,“你是徐家的徐宜?”
那妇人咬唇点了点头,眼眶中有眼泪。
梁夫人也惊讶,她上下打量一圈,“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徐宜垂着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听说东家要卖了这酒坊?”
一时间梁夫人梁老爷羞愧难当,脸上臊得厉害。
原来徐宜一家是梁家的酿酒师,从爷爷辈开始便为梁家酿酒,是累世的情谊,无论对家出多少钱,给予多少好处,徐氏一家都没离梁家远去,一直兢兢业业的为梁氏酒坊酿酒,还创造了不少的新酒秘方。
一直到六年前,灾年下无酒可酿造,直到解雇所有的伙计和酿酒师,梁氏酒坊名存实亡,但是梁老爷和梁夫人对徐家承诺过,便是灾年以后将重新开张,绝不会将梁氏酒坊断送。
徐宜的父亲已经去世,她嫁的男人为了全家的生计参军去了,徐宜带着孩儿苦熬日子,每天最盼望的事情便是梁氏酒坊重新开张,她继承了父亲的全部技艺,一定能酿出最好的佳酿。
谁知没盼到东家开门,反而听到了酒坊打包转卖的消息。
“唉,都是迫不得已啊。”梁老爷叹息着。
梁夫人也叹,本来低调的将酒坊卖了便卖了,那随口的承诺早就忘到了天涯海角,可当徐宜站在眼前,亲口问起当日的承诺时,她真心觉得对不住她。梁夫人眼珠转了转,忽然心生一计,她快步走到陈五娘身前,指着哭泣的徐宜道。
“这位是我梁家的酿酒师,别看她年纪小,技术很精湛,将她老爹的真本事学了遍,得了真传的,若七夫人不嫌弃,收了她做酿酒师吧。”说着压低声音恳切道,“她家长辈都不在了,男人前年去参军,至今没有下落,孤儿寡母生活实在不易,夫人菩萨心肠,帮帮她吧。”
说完梁夫人又觉得自己多嘴,这七夫人菩萨面孔却是铁石心肠呢,想来说也是白说。
陈五娘往徐宜的方向看去,徐宜还攥着梁老爷的袖子流泪,塞给王林的孩儿哇哇大哭着要寻娘亲,小娘子叹了口气,“好。”
七夫人说好!
梁夫人大喜,赶紧将徐宜拉过来,“快跪下谢谢七夫人,徐宜,她就是新东家,往后你听她的话。”
陈五娘可不喜欢被跪来跪去被当做菩萨伺候,她拦住了徐宜,“过几日你来酒坊帮着打扫卫生,等粮食收了,我的酒坊要酿新酒的,到时候看你的本事付你月例银子可好?”
徐宜最喜好之事便是酿酒,只要能酿酒,徐家祖传的本事便没有埋没,她活着就有价值,当即抹了脸上的泪痕,连连说好。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陈五娘和陆彦生上了马车,王林一手牵车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徐宜喊,“欸,那位娘子,请将你的孩儿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