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知道母后讨厌舅舅,一提起舅舅,母后的脸色总是不大好看。
姜月见眸光沉凝,阴阳怪气地“噢”了一声,“他来了啊,又给你耳朵吹什么风了?”
这一次楚翊的声音直跟蚊子哼哼似的了,还夹杂了一点儿鼻音,“没、没有。”
姜月见右半边的眉梢向上扬起了些微弧度,“没有?他没有蛊惑你,让你想个法子,劝劝母后,把他从碎叶城调回来?”
母后真是料事如。小皇帝惊怔地唰地抬起了眼,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母后确实厉害,他看姜月见的眼都变得崇拜了。
也就是有事巴结,他才会如此,姜月见叹道:“不行。”
楚翊鼓鼓的脸颊霎时便泄了气,他蔫蔫地抱起了膝盖,“母后只说不行,可他是朕的舅舅啊,逢年过节的,母后从来不带朕回姜家,舅舅对朕好,可是母后却不喜欢他……”
姜月见皱眉道:“送他去碎叶城,是你父皇的决定。”
他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小脸看着那么可怜,只敢把脑袋耷拉下来,不知道他这个年纪,怎的心事重重的,活像个小大人。姜月见又是欣慰又是懊恼,手掌轻柔地捧起他的小脸蛋,“有些话,母后不知该怎么跟你说,你还太小,等你大一些了,母后告诉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舅舅,还有,你的外婆。”
原以为母后只是不喜欢舅舅,没想到她连外婆也讨厌吗?楚翊很少见到外婆,听说她身子不好,一直养在国公府里,很少出来见人。
当年,姜月见封了后以后,赵氏催促着她赶紧给姜岢谋个官,人家不想当一个空口虚衔的“国舅爷”,还盼着有用武之地,为大业驾长车踏破贺兰山。
姜家本就是勋爵,以武传家,嫡长子姜岩和嫡次子姜岱不依托祖荫,也凭着自己挣得了武举,唯独姜岢,碌碌无为。
楚珩就这事还专门问过她的意见,当时新婚燕尔,彼此还有一两分陌生,但却是情意最浓的时候,他来问自己,意思就是只要她为姜岢说一两句好话,他还是能给自己妻舅在军中安一个职位的。
姜月见那会儿在楚珩面前还乖顺得猫咪一样,手指抓着他的滚金龙袍,软弱可欺地扮演着一朵被原生家庭残害的可怜小白花,将自己肩膀上的伤痕露给他看。姜岢小时候为了赌钱偷了赵氏攒了十年的私房,为了逃避毒打诬陷她,害得她被赵氏打坏了骨头,此后肩上一直留有一块拇指大小蝴蝶形状的伤疤。
伤痕刺了楚珩的眼睛,他沉声说:“朕知道了。”
楚珩的谋事手段沉峻,对于犯过边界的人,他一向没一点手软。纵然是妻舅,也是说贬就贬,寻了一个名目就把姜岢送到碎叶城去了。
赵氏见不着儿子,三天两日地叩宫门大闹,要求姜月见把儿子还给她,骂皇后狼心狗肺,让宫门守备听去了,这还了得?上奏天听,陛下甚至没说一句话,只给了一个眼,姜月见没打听过,也不知道赵氏怎么了,反正从那以后,有些年了,赵氏再没出过姜家大门半步。
姜月见自打当了皇后,就不想再与赵氏、姜岢来往,从前想过风光了一定要报复回去,可真当自己顶起那华丽厚重的凤冠后,再看许多事都如俯瞰众相,超脱世外了,她已经没心情也没空去收拾那些恶人。
楚翊嘴唇嘟着,不说一句话,姜月见觉得可爱,食指拨了一下他的下嘴唇,粉红的软肉一弹,像刚刚冰镇上的凉糕,被戏弄的小皇帝忍了又忍,可发不了火,悒悒不乐地转了一圈,将身体背对母后,不给她玩了。
姜月见附上他身后,手指握住了他的小脸蛋,和声道:“你不相信母后,也不相信你父皇么?你舅舅从前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他留在碎叶城是为了他好,他若回了皇都,迟早酿成祸端。这对姜家,甚至对你母后,都很不利。”
她低头一看,只见小皇帝的手在袖子口扒拉着什么,好心甚重的太后将他袖管里藏着的筚篥瞅了出来,一看这西陲边境的乐器,姜月见莞尔一笑:“怪不得今日这么卫护姜岢,原来是拿人手短了?就这么根东西,也值得……”
小皇帝本就不高兴,又被母后连嘲带笑的,对自己喜欢的礼物也暗含贬意,楚翊郁闷地一把夺回了筚篥,蹭一下溜下了凤帐,在姜月见诧异地注视下,大声地道:“母后从来没送过朕什么礼物,别人也没有,怎么知道朕心里一根筚篥就不值得?”
楚翊一直乖巧,连受委屈了都只会哼,不会这么大声地向她吵嚷,这还是他第一次爆发,这么小的孩子,却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姜月见的心尖都跟着抖了一下,“英儿……”
楚翊本只是外强中干,那话一说就泄了底,再也不敢抵触娘亲,姜月见才唤他的乳名,他突然浑身一哆嗦,害怕母后正道的巴掌降临,楚翊抓紧筚篥,一溜烟跑出了寝殿。
姜月见追都来不及,忙让钱滴珠追着去了,她趿拉上鞋履跟着来到殿外,正遇上姗姗来迟,归还医案残卷的苏探微,彼此一碰面,姜月见突然红了眼睛,冷冷挖苦道:“苏太医你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偏殿能听到这里的动静,苏探微此刻脸上的镇定与从容真是让人出离愤怒。
苏探微双手将残卷奉还,躬身道:“陛下只是绷得太紧,太后娘娘不妨试着,听他一次。”
姜月见闻言皱眉:“听他的话,把姜岢弄回岁皇城?”
她背过身,冷冷道:“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家里得有个唱红脸有个唱白脸,楚狗爸爸出马了。
第22章
姜月见只给了他三日研究的时限,苏探微并不急着着手,他用了太后和老太医都不会打扰的一点挑灯夜战的时间,将所留下来的这些残卷重新誊抄了一份,至于这本真迹,则原原本本毫无损失地还给了太后。
他询问过乔玄,当年太医院的火起得十分玄怪,来势汹汹,半夜三更的,等到人发现太医院起火时,整个藏经的寒止斋的门柱都被烧塌了一根。几个中青年一代的翘楚,就在那场莫名其妙的烈火里葬送,这才有了后来太医院后继无人的窘迫。
葬身火海的几名太医,有两人是乔玄的得意门生,谈及往事,仍不可避免心痛难抑,并告诉苏探微:“他们是很得先帝信任的,除了医术,他们这辈子就没正经地干过别的,火起之时,我的几个弟子为了抢救寒止斋的古籍前赴后继,最后,书没有救过来,人也丢在大火里了,等到火扑灭了,人捞出来,已经只剩下几具焦尸了……”
医案毁损得很严重,只剩一些被肢解过后的边角,姜月见机敏将它收好,或许是从这场古怪的火情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她主掌中宫多年,人不算笨,天子战死,太医院转头大火,可能看出这里有几分蹊跷。
剩下的这些医案,仅能看出,当年他让太医院拟的那一份千金方,其中秉笔之人,有一个叫作黄钟吕,一个叫作钱元夏。这两人,照乔玄的说法,都已为了拯救经书,死在了那场尚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烈火里。
看起来丝丝入扣,彻底断了线索,但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不知黄钟吕与钱元夏可有在世的家眷,他们的籍贯、生平,或许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这已经不是身在内宫的苏探微能够办得到的了。
得托一个人办。
苏探微立时心中有了决定。
此间太医院平素安静,入夜之后罕有人迹,清芬斋中弥散着一层苦涩而清幽的药香,支摘窗打了起来,放过了房檐下灯笼匀净的惨光,风折断了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屋子里陷入沉默的黑暗。
苏探微合拢医案锁入箱箧,将案头的蜡烛扶起来,掌心护着灯芯重新引燃。
死寂中,一声“喵呜”的声音尖锐短促地响了起来,跟着就像被什么捉住了,发出凄凄惨惨的咕哝声,苏探微想到老太医确实经常在寒止斋外的短墙下投喂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他疑心是有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闯入,手端起了烛台,循声而去。
夜风徐徐里,空气清凉,房檐下的灯笼昏惨惨的光照着漆黑一片的牙道,乱草丛生间,只见一只皮毛雪白的狮子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如受惊了一般横冲直撞,向着苏探微所立的灯火处一个箭步窜上,越过他垂落脚边的绀青衣袍下角,转眼消失在了身后。
苏探微略一皱眉,举着灯火向黑暗处蠕蠕而动的不明物,嗓音下沉:“出来。”
从草丛里发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苏探微的目光幽深,眉宇紧锁,然而很快他露出了讶色,因为那草丛里钻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刺客,也不是野猫,而是他圆滚滚的陛下。
小皇帝摊着两手,别扭地、强自镇定地出现在太医院,苏探微一,手持烛台寻着几乎没膝的长草寻去,“陛下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