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玄冥之界。
怨魂们唯一不敢靠近的只有在中心莲台跪坐的少女。她积雪覆身,面容雪白,唯有眉峰两粒小巧红痣是这惨淡天地间唯一的鲜活色彩。
其实她已经死去很久了,但她身边还残留着曾挥下的数道剑光。这些剑光在风里、在雪里,不死不灭,依然秉持着主人的心念,斩尽诸邪。
百年不变的簌簌雪落中,突兀的呼吸声传来。
她睁开了眼睛。
舟月在小春城又耗费多日,终于在这缕魂和玄冥之界的金身之间建立了通道。此时她灵力内视,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块完好之处,只有表面的身体还勉强保持着完好。
她站起身来,脚印深深浅浅,有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这些铁链由昆仑玄铁锻造而成,钉死了她的躯体,也钉死了她体内的邪灵。
少女赤足行走在黑色雪地之中,雪从肩落,露出沾满血色的白纱长裙。她的肩胛和双腿都被铁链无情穿过,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已经流不出血来,但还是不断有紫黑色的雾气在血窟窿边缘嗫咬啃食,横冲直撞,试图挣扎逃出,细闻甚至可以听见沙哑的桀桀叫骂。
怨魂们都默契地远离,在她身侧形成一块小小的真空空间。
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仙死也要立即重投轮回,但鬼晓得这个小仙子是什么来头。两百年前,她竟然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地杀入玄冥之界,更是还封印了肆虐万年有余的邪灵。
怨魂们对她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毕竟她留下的剑光实在折磨它们许久;也说不上讨厌,若是没有她,他们还要一直被当做邪灵的饵料。
白裙少女慢慢停下了脚步,她的面前有黑雪塑成人形,是个和她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女”。
“少女”一袭黑裙,是邪灵化形。
此间的黑雪不再落下,怨魂们惊慌奔逃。
邪灵似是亲昵地按上舟月的肩,假笑道,“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又娇媚一笑,引诱道,“不若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舟月静静地看着邪灵用她的脸,漠然道,“封印你,便是对我,对六界最大的好处。”
两百年了,可真是软硬不吃!
见少女冥顽不化,邪灵立刻换下笑容,变了脸色,咬牙道,“你死都死了,连轮回都没有,还能受到这好处?”
“仙界那帮人果然最是道貌岸然,让你这个才将将三百岁的小仙子来送死!”
其实,仙界从来没有人逼迫过她,连她的师父知道她要入玄冥之界后也多次阻拦。甚至于得知她决心不改后,他放弃剑道,重修轮回道,以此想要替舟月重新搏出一方涅槃转机。
舟月摇摇头,她并没有被邪灵的话激怒,“我是自己要来的。”她的眼睛明亮,苍白的脸似乎也焕发了生气,“从我出生起,我就知道封印你就是我的使命。总有人要牺牲,但牺牲我一人,能救很多人,我很开心。”
这便是她的道了,慈悲为心,以救众人。
她的道心坚如磐石。
少女话音很轻,也很满足,“即使我死了,再也看不到这世间了,我也很开心。”
邪灵恨不得撕碎眼前的少女,奈何被她的□□金身所困,动弹不得,于是不屑道,“你也知道你的金身困不住我多久了,你不过白白送死,做的一切全部都是无用功!”
孰料,少女竟然轻快地笑出声起来,笑声干净又清澈,还有一点点期待,“是我技不如人,只能拖延你这么一段时间。但我相信,在我之后,一定会有比我还厉害的人来封印你。如果我能坚持到那个人来,即便是死后不入轮回,我也不后悔了。”
邪灵也哈哈大笑起来,黑雪随风飘动,重新化成一个少年模样。
是“朔风”。
邪灵指着自己的“脸”,玩味道,“这个凡人啊。你我魂绑在一起,还能瞒住我吗?”
“他”故意做出一副遗憾表情,轻蔑道,“你的金身在玄冥之界还能坚持七日罢了。就算在凡间还有七年,他一个从未修道的凡人能在七年里飞升?况且天梯断绝,他只怕连飞升的机会也没有。”
舟月的眼一寸寸变冷,似蒙霜寒。她右手引来数道剑气,在空中化作一柄巨剑,不留情面地斩向邪灵,地上的黑雪被无边剑光波及,塌陷出一方长长的壕沟,里面的怨魂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这些尖锐的声音能把每一块魂的碎片凌迟粉碎。
但舟月只是脸色苍白一瞬,她语气清寒,“我知道,你在凡间还有残部。但你若敢动他,我便是拖着这幅残躯,杀你不成,也要让你日日夜夜在这玄冥之界,饱受魂崩碎的折磨。”
邪灵无法逃离舟月,只能硬生生抗下这道剑光,“他”的身形溃散许多,而舟月身上也突然又出现一个血窟窿。
封印既成,杀“他”,也是杀她自己。
邪灵看着少女无动于衷的色,气道,“疯子,真是个疯子!”
蓦的,“他”又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狰狞面容,附在舟月耳边,古怪笑道,“既然你的残魂能重回玄冥之界,你我魂相融,我也可以用你的通道去找他呀。”
舟月色冷凝,立即切断通道。她闭眼屏息,魂剥离躯体,重回人间。
邪灵总算见到少女其他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很快湮如粉尘,彻底隐入茫茫大雪。
*
人间正值梅雨时节,小春城里,春雨淅淅沥沥地在下,天色也是雾蒙蒙的。太阳从厚实的云层中彻底没入远方重重青山,漆黑的夜里,千家万户开始点燃了灯火。
灯影只是在窗纱上一晃,像是疾风骤雨吹败了春日的姹紫嫣红。屋檐上的瓦片微动,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疾行。他手中古朴的铁剑,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少年的轻功了得,点地几乎无声,他在夜雨里隐没身形,悄悄地回到了一个小院子。
朔风跨进房门前,仔细地在庭院水缸里洗去了手上的鲜血。血珠缓缓消散在清澈的水里,如同白荷红蕊倾落的一点残红。
这自然不是他的血。杀手身上的血,从来只有别人的。一剑封喉时,血水免不了会溅在衣袍上。
朔风皱皱眉,很是苦恼怎么才能洗净身上的血腥气。最后他摇摇头,看一眼在榻上昏睡了好几日的少女,还是在屏风后换上了新的袍子。
皂角味很香,清新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