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胡乱跳动的心脏在荀太后柔和的语调中与平静的注视下稍稍平歇了。
她确实有很多心事找不到人倾诉。她本想说给三姐姐听,然而三姐姐和她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三姐姐的开导她并不都能听得进去。
皇奶奶把她藏了一辈子的心事都对她说出来了,她是最疼她的长辈,如今没有外人在这,她可以对她说。
楚言枝深吸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皇奶奶,我,我和他犯了错。”
楚言枝捧住自己心口,眼迷惘地看着她,“我是公主,大周的公主,他是卑贱的奴隶,像个野兽,我当年不该养他……”
楚言枝看看自己不知从何时起长成纤长模样的手,不安地抱臂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娘亲和父皇教我的规矩,我明明从小就记得很好,我那么听娘亲的话,可是长大了,我……”
楚言枝语无伦次了,说半天也没能将重点说出口。
荀太后微微起身,将茫然无措的她轻轻搂到了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
楚言枝伏在她的肩膀上,在这温柔的顺抚里感觉到一直沉沉压在她头顶的乌云都被拍成了一场场绵细的春雨,一点一滴落下,直至她的经与躯体都彻底变得放松起来。
“他长得漂亮,哪里都好看,”楚言枝抽噎着,“眼睛好看,脸好看,肩膀好看,腰也好看,腿更好看……他一亲我,我想发抖,但是又喜欢,后来不止喜欢他亲我,他怎么对我,我都觉得喜欢,还想要更多。我和他犯了错……皇奶奶,我是公主,他是无名无姓的小奴隶,我是不是在轻贱自己?”
楚言枝问完咬住了手指,不敢听回答,却还靠在她怀里离不开。
荀太后依然抚抱着她,拍她背的手一刻未停:“枝枝,还记得那年你送我自己亲手做的昭君套,我们跪在佛前,你对皇奶奶说过的话吗?当时的话,都是你娘亲教你的吗?”
楚言枝回想片刻,略微摇头:“有许多是我自己想说的。”
“当时你说,佛面前,众生平等。不论我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我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你儿时就明白的道理,如今怎么无法劝慰自己了呢?”
楚言枝呼吸微屏。
“是不是他一离开,你心里就在不停地惦念着?他不在眼前,脑海里会莫名想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如果他在此时此地,看到眼前的人或事,又会有何反应。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渐生情愫,有何不对。”
楚言枝用手背抹干净了眼泪,松开了荀太后的怀抱,看着她清明无比的眼睛问:“皇奶奶真的不责怪枝枝小小年纪,就,就品性放荡,不守规矩吗?你刚刚说,男人都是一切孽欲生出的祸根,我便是没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和自己养大的小奴隶厮混在了一起,我好像和那些男人没有什么分别。”
荀太后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无奈地道:“这世上有太多规矩了,然而所有规矩,难道都是对的吗?比如后妃殉葬,如此残忍之事,世上有谁愿见?代代传下来,无有不从,但你先帝爷爷就敢破了它。世人不许公主与奴隶在一起,却允许帝王让宫婢出身的后妃做皇后。规矩不允许后妃直接让御医看诊,又不许女医入宫,这些都正常吗?你父皇要你将来相夫教子,这是他心里的规矩,但我和你娘亲,和所有真正关心你的人,只想你过得快乐些。规矩压人,难道非要将人压到死,才是好事吗?”
“人何有贵贱之分?只有品性高低之论。你是善良的好孩子,他也是性情纯善,悟性极高的孩子。即便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奴隶,万般束缚,然天意如此。”
“我与你先帝爷爷,身份差距何其之大。我怕这世上所有男子,却唯独对他思念至今,后悔当初没有对他多点表达,让他最终也没能听到那句一直想听的话……众生平等,爱亦无轻重比较,枝枝,好好想一想,你爱我,是因为我是大周太后,还是因为我是你奶奶?你爱姚窕,是因为她是和妃娘娘,还是因为她是你娘亲?你也爱你身边的年嬷嬷,你对她的爱,会因为她只是个嬷嬷而削减半分吗?”
楚言枝微张唇,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回答道:“我爱你们,与你们的身份无关,就算皇奶奶仍然只是个农女,我们所有人都在山间住着清贫的日子,我也不会对你们变了情感。”
“所以,你爱他吗?”
“……我爱他。”
听到自己的声音,楚言枝懵了懵,旋即红透了脸,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将床沿那只糖盒合上,却并未放回去,而是抠弄着上面的花鸟雕纹,心跳再度加快了:“我爱小狼?”
荀太后看着她的眼睛,叹叹气道:“枝枝醒悟得比我早。”
楚言枝把糖盒盖子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在这一下下的动作里缓了心跳:“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一直把他当奴隶看,甚至想把他当玩物来着,骤然说是爱他,我从此怎么和他相处?”
说到这里,楚言枝情微顿,将糖盒子放回去了:“也没有相处机会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嫁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荀太后默然:“我该早些问你心事的。”
“皇奶奶问过,是我自己不敢说。”
“他如今去了哪里,为何不在你身边?”
楚言枝长睫微动:“他说他要去北地建功立业,六月前成为权贵娶我。他真是太幼稚了……我即便愿意嫁给他,也不可能嫁得了,本朝公主嫁不得权贵。娘亲和钱公公帮我择定好了驸马,是我的小表哥。大家说,我嫁过去一定能幸福一辈子。”
“这便是莫名其妙的规矩。”荀太后摇头叹息,“一群怕女人的男人统治着偌大的国家,将所有的枷锁都加诸于女人身上,却对男人无限宽容。规矩不许皇帝许权臣之女,你父皇还是娶到了阿妍,但让她背叛了自己的家族。阿妍承担了一切的罪罚,你父皇却只用遭受自己内心时有时无或轻或浅的责难,这便是不公之处。”
“枝枝,他是奴隶,你敢爱他吗?”
“现在不至于不敢……可是很难为情。”
“他是权贵,你又敢爱他吗?”
“不敢,也还是难为情。他要真成了权贵,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因为你爱他,一旦承认这点,你就无法再把他当作比自己低贱的一种存在对待,可你又并不曾从平等的角度看待过他,无法想象脱去公主和奴隶的身份之差后,你还能怎么和他说话、怎么相处,对吗?”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袖摆,半天点点头:“对。他之前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问我他如果成了权贵,敢不敢嫁他。皇奶奶,我不敢,我不是先帝爷爷,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害了身边所有人。包括现在和您说这些……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您。”
说了许久的话,荀太后有点口渴了,倚靠在枕上,让楚言枝帮自己倒杯热茶来喝。
楚言枝忙去了,确保水温刚好才递给她。
荀太后静静思索着,喝下半盏茶后道:“皇奶奶虽能开导你,但无法为你做决定。剩下的得你自己去好好想一想,嫁给爱的人,还是嫁给合适的人。不论哪一种,都要做出割舍。但一旦做下决定,不管前路多难,不要回头。”
楚言枝心思微定,郑重道:“好。”
荀太后又同她聊了几句别的,再度想歇下了,楚言枝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不敢让她睡下。荀太后拍拍她的手背,说自己只是太费,想要稍歇片刻,要是不放心,可等两三刻钟后再来喊她。
见皇奶奶确实思疲惫,楚言枝只好先应了,唤来一直守在门口的如净嬷嬷守着,这才走出内室,一路到正殿,去见姚窕和成安帝他们。
楚言枝简单同他们说了荀太后的情况后,忙去问辛鞣荀太后身体究竟如何。
辛鞣几番犹疑,最后还是楚姝告诉了她结果:“回天乏术,虽能用针灸疗法和其他温和滋补的药物维系,但皇奶奶还是有可能在某次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大限之期,可能就在这几月之间,最多熬不过一年。”
楚言枝微怔片刻,不太相信,下意识拉着辛鞣的手强调道:“皇奶奶刚刚跟我说了特别特别多的话,她精很好,还吃了很多饭,手心比我热得多,怎,怎么会熬不过一年呢?她不是被针灸治好了吗?辛鞣,你医术那么好……”
“七殿下……”辛鞣为难地握住她的手,“太后娘娘常年少动少食少眠,在佛堂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许是因为心境平和,她虽精上看着还好,其实这些年下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
楚言枝松开辛鞣的手,半晌无言,良久道:“嗯,皇奶奶刚和我说了,生死注定,必不可免。她要我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