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历朝以来状元从未有过的殊荣,卓思衡有点慌,父亲没有告诉过他还要自己接皇上的赐第卷,只在沈大人低声传唤下,他没时间多想,再向前一个台阶,皇上双手将他的答卷递来,却忽然开口道:“你祖父和父亲是德臣能吏,朕希望你能继承他们的品行,三代立于庙堂。”
卓思衡微微怔住,声音不知不觉间已是轻轻颤抖:“臣必行圣上恩谕。”
皇上点点头,令他起身抬头,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皇上,眼前的天子比寻常三十岁出头还要再年轻一些,胡子也并不浓密,看起来很是和煦,笑容也有种温厚的感觉,不像是会问出那样尖锐试题的人。
卓思衡没有再看的机会,他谢恩后又回到阶下,此时皇上赐第口谕传晓沈敏尧:“朔州卓思衡,赐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一声声传唱再度响彻,而卓思衡的目光微微向下,看清了皇上在他时策卷上写得朱笔御批:
第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
以及,还有四个字:
满门贤烈。
第25章
手上的试卷有了千钧之重,待到一甲唱名赐第完毕,状元首席领一甲其余二人共同时,卓思衡才注意到此次的榜眼正是之前省试会元彭世瑚。
探花则是一位陌生士子,看起来年纪比他和彭世瑚都要大一些。
而后卓思衡认真垂听,佟师沛成绩也是很好,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表弟三甲第二十二,位于此次殿试中游。
各赐相应出身后,皇上赐绿袍牙笏,礼部官员领着所有人去偏殿更衣,换上深青色袍带,手持笏板,再由卓思衡带领本次殿试全部士子拜谢圣恩,天子再赐鞍鞯与御道驰马的恩荣。
布衣入门绿袍出殿,这是每个读书人毕生的渴求,尤其是走在头名,身骑御马脚跨紫金鞍辔,前有十四位禁军各执黄旗为仪仗开路,又有三人挑大旗悬一甲姓名籍贯次第而出。
那个走在头名率先骑马步出东华门行至朱雀大街的,就是今科状元卓思衡。
街上早已站满了帝京的男女老幼,殿试结束后的进士游京可是几乎仅次于上元节夜市的热闹,人人都要来凑一凑瞧一瞧,更何况上元节一年一次,皇上开科三年才能赶上,今年情况特殊开了恩科,故而连续两年围此景,百姓无不津津乐道,富贵人家也在沿途设围屏彩幔,一是添喜助兴,而是方便内宅女眷共襄盛举,同观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间第一得意行。
要是自家有人在游京进士当中,高门府邸那更是要沿路设筵,分洒铜钱,而无论贫富,也都是要全家老小来夹道给自家人壮一壮声威,共同享受这份荣光。
每走过一处街道,众人都议论纷纷,这届状元郎生得好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最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业能耐,简直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卓思衡在殿前作答不紧张,金殿唱名不紧张,皇帝亲问不紧张,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宽袍官服如此招摇过市,他就有点紧张了。
尤其是看着围观人群全都看向自己,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古怪的了!
本朝不设宵禁,对日常生活甚少约束,故而民风淳朴开放,有将军得胜归来与状元及第游京两大荣极之事时,素来路边围观的百姓女子有掷花抛彩的习俗。卓思衡人还没走出朱雀大街,身上被丢了不知道多少各色彩花彩绢,他像一个移动行走的绿色园艺造型植物,任由人抛花掷彩妆点,甚至路过一些公侯府门路设的彩帷时,自看不清的帷幕后,还会突然飞出一个绑着绸带的花球花绫,正中他的脑壳或者怀中。
好可怕!
卓思衡真想回去求皇上让他再考一次试吧,刷题比这个容易多了。
游京的终点是礼部期集所,也叫状元局,此处将设闻喜宴,由圣上赐宴当朝宰执领重臣同列,请状元上座。
卓思衡终于坚持到了礼部,下马时后背都是僵硬的,他站着缓了好久,佟师沛自后面路过他时根本忍不住笑,憋得辛苦,像一只在努力不打鸣的鸡。
卓思衡瞪他一眼,赶紧将马缰交给禁军,回到前列赴宴。
今日殿前唱名的官员都在宴上,卓思衡被请至上首座位,接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带领赴宴朝臣的敬杯。
卓思衡猜到在座的官员可能都认识他祖父和父亲,所以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大多有一种探究和戒备的意味,只是许多人并不表现出来,而是以平静的垂询以及关切作为掩饰。
倒是沈敏尧,他已年届六十,说不定和自己祖父还是同期为官,怎会不识,但他却无一点多余的目光游弋过来,祝酒后便和弘文馆大学士白琮交谈着什么,直到卓思衡接受完其余人的依次相敬,他才微微侧身开口道:“状元郎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下次初一大朝会,你要率领诸位进士一道朝谢圣上,那日自会赐下官职。”
卓思衡恭敬道:“多谢沈相提醒。”
“后日吉期还得拜谒礼部贡院文庙里的大成至圣先师,再去凌烟阁敬叩功臣。”沈敏尧语气严肃,但提醒的内容十分细致,“最后还要返回贡院将姓名刻于碑上,便算礼毕了。”
“晚辈感激提点。”
沈敏尧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举杯又敬,白琮倒是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捋了一把花白胡须,笑吟吟道:“今科状元虽然也是朔州出身,却文通礼识,很有涵养,果真是好家教。”
这句也是朔州出身,提醒了卓思衡,他立即明白白学士的话或许是指永清贤弟,但他觉得此时追问并不妥当,便只是很客气又克制地笑了笑回答道:“家父自幼严教,不许嬉怠课业,晚辈只希望今日恩荣能告慰双亲。”
他并不提什么今后同朝为官多多照拂的话,反倒让沈敏尧觉得得体,又跟他讲了些之后朝谢要注意的事,白琮也在一旁有所指点。
与卓思衡相比,彭世瑚便显得有些落寞,他离连中三元只差一步,如今却屈居人下,即便是闻喜宴,也吃得有点低沉提不起兴致,但几个人是知道当时群星宴上他不欢而散搅局的事,故而有点幸灾乐祸。
而探花郎许彦风却是个爱说话的,拉着左右一直在十分愉快地喝酒庆贺,比卓思衡更像拿了状元。之后他又来热络向卓思衡祝酒,已有些微醺的红润得意面庞上挂着笑容道:“状元郎,咱们喝一杯!”他大概将近四十岁,虽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级,但有此喜事,却也是红光满面再回青春得意时。
卓思衡看彭世瑚自己在那里冷落自己,于是拉着许彦风一道过去,笑着说:“不若我们一甲同饮,共庆及第。”
彭世瑚赶忙起身,他之前情总有些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是状元亲自来邀,他礼数上不能拒绝,也客客气气说了两句,倒觉得自己有点小器不够雅量,略显惭愧道:“状元郎文采卓绝,我甘拜下风。”
这时说什么谦让的话都像故作姿态,卓思衡也并不想像小人得志一般扳回一局后就当人面炫耀,好像八辈子没赢过。况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试赢了的时候也没招摇到自己脸上,证明他只是自尊心足够强的读书人而已,并非恶意。
卓思衡笑道:“再过一日此次恩科便结束了,今后才是新开端,这杯酒就祝我们三人与在座进士都能不负天恩,为才堪用于天下。”
这话说得很是让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时就做一番大事业,彭世瑚和许彦风都是笑着将杯盏中佳酿一饮而尽,又互祝今后仕途顺遂。
宴席结束,按照惯例,众位新科进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内,许多人大醉,闻喜宴乃是读书人人生最喜乐之时的欢愉,醉才是正常,各自回房倒下睡去后,庭内屋廊皆是一片静寂。
时值二月末,柳叶新芽尚黄嫩,草色未青,夜风犹凉之时,卓思衡完全无法入睡。
他其实被敬了一轮酒,看起来脸红红的,然而半点没有醉意,多亏呼延老爷子的北方村酿烧刀子多年培养,二人进山之时为抵御刺骨寒风须喝酒暖身,他养成如此好酒量,这些甘醇甜酒根本没法让他头晕入醉。
此时夜阑人静,卓思衡自屋内出来,绕过回廊来到庭后花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平息内心的激动。
他其实真的很兴奋。
但兴奋之后有有些感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来妹妹弟弟入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顾好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