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尘始终静听,偶有点头,此时听罢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施主年纪轻轻便能悟得大千世界的苦海慈航,当真慧根天生。人生苦厄处处悲辛无尽,从中探求便是经无量劫数,施主苦读所学是入世金科,自然有许多当局者迷,不知是否愿意听老僧这世外之人说些不同于儒子学说的道理?”
卓思衡之前听过方丈讲法,知他学富五车对各种佛学典故信手拈来,自己对学问好的人有种天然的尊敬感,听他这样说立即怀了谦虚求教之心恭敬道:“晚辈愿闻其详。”
“卓施主可知堂内供奉的是哪位菩萨宝相?”
却尘并不一上来就说大道理,而是侧头仰观二人身旁的菩萨塑像。
此塑像有二三人高,描画精细加以金身,菩萨身坐青狮手持宝剑,法相庄严目有慈悲,此时正静静凝睇同样抬起头来的卓思衡。
他其实并不太懂佛法,然而住在洗石寺里的几个月为缓解读书疲惫,顺路听了好些讲法,如今也知道一些知识,当即说道:“持剑踏青狮的是文殊菩萨,位列华严三圣之一,象征智慧,故而供奉在讲法堂。”
“卓施主果然好心智,只略略听老僧讲过几次便记得许多佛学之要。”却尘点头道,“没错,尊位正是文殊菩萨,乃是智慧的化身,掌大般若无上光明智慧。那么施主知道为什么文殊菩萨作为智慧的化身却是要手持一把宝剑身坐一只雄狮吗?”
确实,执掌三千世界无上智慧的菩萨,却比佛前罗汉还威猛,持剑骑狮,恍若战,实在怪。
个中道理卓思衡完全不知道,于是很诚实地摇摇头等待受教。
“因为通往智慧境界的道路尽是混沌,唯有利刃可破除迷茫,此剑名为慧剑,是菩萨智慧所化。以智慧、也唯有智慧能斩破诸般烦恼结,不为纷繁所迷。所以当修智慧,明是非,断五蕴。青狮威猛凶悍,则是探索世界智慧之勇,狮吼威风能震魔怨,所向披靡。智慧与勇气,便是文殊菩萨给出的探求三千世界净渡苦海慈航的答案。”
智慧与勇气……
卓思衡明白佛经的道理都源于更深层的体系,若要深究只凭几句话是没有办法得点化的,但不知为何,他今日听主持这短短一番话,却隐约有种醍醐感,好像其实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心中,只是为眼前表象所迷,舍近逐远。
“我所向往的正是我所畏惧的,因而心怀勇气无需畏惧;我所拥有的正是我所祈求的,因而心怀智慧无需祈求……”卓思衡像是说给主持听自己的总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仿佛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欣喜满腔抬头欲谢,却只见面前空无一人,门关之声轻叩于耳,主持已悄然离去,讲法堂内寂静平和,仿佛最开始就只有他一人一般。
……
是夜,佟府书房内,佟师沛已经被迫听了两三个时辰的父亲半生仕途总结,他听到头晕脑胀,只想开溜,却眼见父亲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爹,我是在太史馆,又不是去了御史台那种要玩命的地方,前朝史早八辈子编完了,现在这里是养老的,我就在那安静待着,谁也不招惹还不行吗?”佟师沛哭丧着脸说道。
见自己良苦用心被说成提前养老,佟铎气得胡子眉毛乱颤,怒道:“你小子给我警醒点!你爹我给你保入太史馆,是为了你有个高论的出身,今后再去外放还是擢升,都能挺直腰杆,你在太史馆里给我好好听好好学,少像在家一样闲散!”
“知道了……我肯定不敢造次,人家知道我是曾经副相的儿子,说不定有人专拿我错处当自己台阶往上走,故而要格外留心,不许妄为,是吧?刚才的话我都有听。”佟师沛复述自己老爹今晚说了至少三遍的话,满脸沮丧,今天回府时那种得意风光全然不见了。
佟铎看儿子也是听了讲,又蔫蔫的有点可怜,到底狠不下心严厉训斥,扫了孩子高中得名的好兴致,缓缓坐了下来,轻轻叹气道:“好好好,知道你听了……你省试和殿试的文章我都看了,文辞是很好的,今后在太史局再下些功夫,文章之道便是文官到死也都用得上的本事。”
每次省试殿试后,弘文馆为彰显当世文韬与向天下有意仕途的学子立表率,都会将高中之人的文章辑录成册,刻制印板,发行天下,这也是一种由天下悠悠之口来监查的思路,若是有人徇私舞弊,让世人轻易看破文章的高低不符合成绩,便会招致非议,甚至传入圣听。故而以此方式督策阅卷官皆自省慎独,以免落了错处。
“这么快?”佟师沛没想到官方印发的省试文章册子能这么迅速,立刻朝他爹伸手道,“让我看看!我早就想看看那个彭会元写文章哪点好过我卓大哥了。”
“什么卓大哥!说话谈吐这样没规矩。”嘴上嫌弃,佟铎仍是将省试时策合格答卷刻板刊印的书册递给了儿子。
佟师沛边翻边道:“我和卓大哥可是在期集所里撮土为香互相拜过对方已故亲人的好兄弟,那是和桃园三结义一样的兄弟情义,叫声大哥又怎了。”
听儿子颠倒错乱的礼法规矩和不知道哪来的什么撮土为香的江湖话与怪比喻,佟铎脑仁疼得直突突,心想卓思衡那样澄净心性慎定品格的优秀晚辈,居然能受得了自己小儿子的跳脱脾气,也是难得。
佟师沛眼睛和心性一样敏捷,飞快看完彭世瑚与卓思衡的两篇文章,顿时有了不屑的情,将书一合丢在桌上道:“曾大人老眼昏花了不成?彭世瑚的文章哪配和我卓大哥比?”
他这话其实说得很轻佻无状,又妄议主试,说完他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又要挨一顿臭骂,谁知父亲却略带欣赏目光看向他,似是笑了又忍住,只略略点点头:“看文章的眼力倒是很有为父当年的风范,将来让你去做个学政历练或许还不错……这个以后再说,我问你,你也觉得彭世瑚文不配位?”
今天第一次被父亲夸,佟师沛立即打起精,再翻了一遍,浏览过后自信道:“他文章并非不好,论理去比他人,自是高了一筹,但卓大哥文章何止通透,简直是振聋发聩,文辞之间又锐意风采,胜他何止一筹?”
“孩子,你可知道,你的想法……或许和官家是一样的。”佟铎听完儿子的论述后,十分欣慰。
“皇上也这样想?”佟师沛惊住了,“爹您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在殿试后又去看了省试的卷子,然后便将曾玄度急召入宫。”佟铎意味深长说道。
“他被革职啦?”佟师沛没想到皇上这么雷厉风行。
佟铎每次刚对自己这个聪明儿子感到满意,就会被立刻气到发颤:“胡说!官家哪里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个性?不过立即召见这件事本身便能说明问题了。”
“那就是小小表达不满后申斥一顿了?”
“不见得。”佟铎略微沉吟后说道,“曾玄度是近臣,又才拔擢为翰林学士,自有他能常常伴驾的能耐,皇上垂问,他当然早就想好应对之策,此次急招,大概皇上也不会深究。只是可惜卓家好儿郎的连中三元……”
佟师沛心想当官真的难啊,又替卓思衡不平道:“父亲和刘世兄都赞过曾大人的学问,可他却未能为国秉公则才,当真令人失望透顶。”
佟铎叹了口气道:“或许,正是因为他秉公为国,才会这样选择……也正是如此,他才仍是被皇上视作股肱……这便是他的选择了。”
第27章
卓思衡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当然产权可能是在皇帝手里。
但普天之下谁家房子的产权不是皇帝的呢?
这样一想,他心理格外平衡,自太府寺官吏手中拿了地契,和范希亮直奔新家。
他的新家地段很好,在大内外沿朱雀大街直行一段,拐入浚仪桥街再折回一点的右掖街,这里离他未来的办公地点中书省很近,卓思衡算了一下,他大概可以每天花个二十分钟走着上班。
但这个想法刚说出来就被表弟否决了,他说自己家离老爹办公的鸿胪寺更近,但他老人家也都是坐轿子去处理公务,因为穿着官府官靴再在大街上腿着走就太有辱斯文了。
卓思衡没能将有辱斯文和上班顺便锻炼进行有效联系,但他作为职场新人还是不要太出冒泡比较好,于是将此念头打消。
或许是因为地段卓越,小小的崭新卓府周围聚集了好多官宦人家的宅邸,前后左右住着的不是尚书就是侯伯,都是恨不能占据半条街的极大门户,偏偏路经过他家这里折返出个小斜角,种着些杂七杂八不知名的树,分隔开离大路较远的一间院子。院子小小的正门冲内巷而开,不对着谁挨着谁,青墙黛瓦秀气质朴,比旁边的人家是小了太多,但对于卓思衡来说已是极大。
大门内有个铺满压阑砖的小门厅,有水井树木,四周围一半的“短”廊和尽头的厨房,穿过去后是正院,虽然只有一开一间,但内里空间很大,若是隔开还能单独隔出个房间来,而左右各有宽敞明亮的厢房,西侧还有个单独的小耳房。
最惊喜的是正院后有个大概七八丈见方的小院落,没山没水,但已有了花园的布局,略微栽种些树木就能心旷怡起来。园子当中还有个小小的亭子不像亭子、屋子不像屋子的建筑,卓思衡从没见过,范希亮知道他一直住在北方,也没见过中京府这地处天下之中位置的府邸,便细细讲道:“这叫凉阁,围着的这一圈不像墙也不像窗的其实是可拆卸的亮格,夏天拿掉后在其内通风纳凉,冬季若用则装上后内里再挂一圈帘幕,表哥也在帝京过了一冬,这里没有那么冷,一年顶多下两三次雪,就是有时北风逼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