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世瑚太清傲,许彦风太虚滑,这届翰林院常跟着入宫的只有这位说话办事都令人如沐春风的本届状元郎最是言谈举止合度。所以高恭望也乐意让人给他倒杯茶,多说两句话。
卓思衡将要的实录时间范围报给高公公,待他取来太宗朝实录存放的簿册,对好册数和存放位置后才说上两句闲话:“高公公辛苦了,一大早就带人晒书,不过香樟叶子是真的好闻,书熏过后书页也不变色。”
“这哪辛苦,辛苦的是今天来得人多,太子和皇子那边的老师各个都急得很,少不了一一核对。”高恭望总觉得卓思衡这样的人物品格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他倒也不求什么,只是和此人略混熟一些总没有坏处,于是道,“今年雨水少,香樟发味儿浓,我领人晒了好些,回头给卓侍诏分点回去做书签,防虫又醒。”
“那便多谢高公公了。”卓思衡心想几片树叶没有什么,他要是回绝就显得太过小心,好像心中没有分寸和量度的能力。
公事要紧,寒暄不过两句,卓思衡便入内按照之前查到的书架位置寻找。
今日天气极好,弘文馆四面架窗,任由细细阳光洒入,照透通堂,又有凉风料峭隐吹樟香。卓思衡想,要是能在这个时节这个时间,偷偷藏在弘文馆角落里打个盹,什么皇帝什么太宗他便都忘掉了。
然而工作还是工作,惬意事他想想也就算了,此时职责在身,卓思衡撩起官服下摆登上高梯,去翻列于通顶书柜上方的实录册。
这一行书大概是春日迟迟还未堪晒,经久积灰,卓思衡仰头拿视,眼中便落入了灰尘,又痒又酸,想打喷嚏又打不出,眼泪倒是落得很快,很是难受。只是这样一来,上面虚列还未取入手中的一本书便滑脱落地,噼啪一声,像是熟透的果子砸在地上。
卓思衡双眼模糊,闭眼略低头屏息一会儿才算得以张开,就见一袭烟雾般的藤萝紫裙裾翩然游弋,流转过尚未能完全视物的视线。
待他完全看清,已是有一片同样氤氲的紫色自下而上递至他侧身处。
“大人,手有书灰,莫要揉眼。”
春日融融里竟然有这样冷逾冰雪的女声。
卓思衡自上而下看去,递过来的手帕后是一名陌生女子,身着淡雅简素的宫裙,姿容也和她的言语一般,清凌瑰魄眉目胜画,通体都是幽兰生于空谷的气韵。
“实在抱歉。”卓思衡接过手帕擦拭眼周,略略将灰尘与溢泪一道揉开后感觉终于好了很多,便从梯子上下来再次道谢,“多谢姑娘。”
卓思衡不清楚是不是不好问人家姑娘姓甚名谁,但如果不问又不方便称呼,岂不是更不妥当?他上一个在宫里直接对话的女性还是送儿子上学的皇后娘娘,眼前女子虽然穿得是宫裙,样式却简单端庄与华丽不挨边,她的身份一定不是妃嫔,不过从仪容举止来看却也不像那些在弘文馆洒扫的宫女。
幸好此时快步而来的小太监替卓思衡回答了心中的疑问。
“罗女史,您要的书已找到了,只差太宗朝十七年那本,高公公说是皇上要用的。”
原来眼前女子便是前几日封了贵妃的罗氏之妹,罗元珠。
小太监看到卓思衡便笑了说道:“正是这位卓侍诏来替皇上找的。”
“有劳公公。”罗元珠略略颔首,又看向卓思衡道,“既然是皇上寻用,请卓侍诏先取。”
她说话语速偏慢,却听着不让人着急,卓思衡拿过她手上那本厚厚的实录,将手帕还了回去,心想这个女史怕不是比他官位品级要大,虽是教授内宫的公主郡主,也不能不讲礼数,于是行了个在翰林院看到同事才行得礼后才自行取书离去。
回去的路上,卓思衡回忆方才,想着自己擦过眼泪的手帕人家肯定嫌弃,应该拿回去洗干净再还。可是又一想,这破地方事儿多,要知道在这里这种行为怕不是会被解读为不检点的私相授受,更是因在宫中,难免还会有更难听的话,还是算了吧,大家不论男女都是同事一场,少点麻烦最妙。
带回实录,自是听了一番皇上的品评和两位学士的高见,卓思衡也觉学政之事颇为刁钻,虽然不似漕运盐务那般直接干系国之命脉,可久而久之若是不能除弊兴利,便仿佛潜伏的病毒,只待发作时日药石无医。
但今天听两位大人和皇上所聊的内容,本朝学政的问题大多是在恩荫太多了贵族子弟,导致这些出身世家官宦的孩子不愿意好好读书,浪费了国子监的机会,皇上虽然有点头疼,可似乎也没那么紧要此事,言谈所及更多是讲太宗的手腕和韬略。
卓思衡听得认真,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
太宗固然是圣主,然而他觉得,太宗教育女儿的本事也不比治国差。
太宗驾崩后,太子穆宗继位,不久遭太宗六子陈王谋害离世,膝下尚无子嗣。太宗两位女儿力保自己的九弟英宗继承大统,于宫中假传遗诏,诓骗陈王说穆宗有意立他儿子为皇帝,将入宫的陈王及其世子一网打尽。
英宗继位后不就遭逢承治之乱,陈王余党连携鲁王、滕王造反,朝中诸多顾命大臣皆首鼠两端,一面继续在朝中假装坐镇,一面又和鲁王党羽私下勾连,以至于帝京遭围时,这些人早已溜得一干二净,城防空虚,勤王之师也迟迟未至。
国家的社稷安危再次多亏英宗的两个公主姐姐,她们换上戎装,指挥禁军抗敌的同时调度勤王之师,固守帝京一个月之久,终于等到边关部队抵达,顺利平定叛乱。
因此不世之功,两位公主受封镇国长公主与定国长公主,这便是镇、定二公主的来历。
二位公主受封后面圣陈表不单为自己谢恩,还特为一名已故去的韩姓女子请封。原来当年此韩姓女子曾为宫人,其父为前朝大吏,出身簪缨世家,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她极通书写与文史典籍,并因缘际会教予二位年幼公主。两位公主皆陈情道,若非自幼进学有人阐知是非大道天理昭彰,又何来二人不屈为国表义忠君?
天下深感其二人之德,英宗亦对二位姐姐礼遇有加,并自此定下女子进学以明理德化的先例。
后世之人感怀,还特意在帝京修了镇定二公主庙,离卓思衡现在的家还不是很远,香火旺盛,士庶女子皆来拜谒。
卓思衡曾经和佟师沛去茶肆喝茶时还听过瓦舍艺人讲书,说得就是此段掌故,那人讲得很是绘声绘色,还配了一首小巧的打油诗赞道:
天家二姐冠京华,
非以才容以勇嘉,
辅业持国胜须眉,
镇定姝英遗叱咤。
虽然没有韵律,但朗朗上口,可见二位公主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如今不论是天家的公主郡主还是官宦人家的女子,能够读书多亏了此二位的传事迹,罗元珠可以入宫教书也受益于此。
这也是一种伟业。
当然太宗能抛弃门第之见,令前朝重臣之女教育自己的女儿,也是有自己的胸襟和远见。
卓思衡陪着皇上看了一天的书,很多时候都是靠这种脑中知识的横扫激荡来度过放空时间的,下班后他回到小院打算舒舒服服洗澡睡一觉,明日休沐无需劳碌,他便在家看看书,再看看太宗时期历史相关,补充些知识,也算惬意度过春日烂漫时光了。
伏季见他回来,立即递上来两封信,说是官驿送来的,卓思衡心中一亮,赶忙拆开,只见第一封果然如他所想是表弟寄来的,他已抵达桐台县,此地地势险峻却风光旖旎,民风亦是淳朴非常,他来了后除了略有水土不服其余都很好,让表哥无须担忧,又问表妹们和表弟是否到达,家中一切安好。
他的问题下一封信里就有答案。
第二封信是慧衡一个月前寄出的,她说一家人已于信寄出的当日到达宁朔城,不日即将南下,大概一个月左右便能与大哥重逢。
卓思衡算了算日子大该今明两日家人便到了,当即喜不自胜,自从做了这个侍诏以来,他第一次彻彻底底流露出内心不受控制的喜悦,嘿嘿直乐,吓得伏季和柴六嫂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