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块巨大的石台之上,浮木恰好卡在这处巨大岩石探出的地方,洪水已经退去,石头下面全是污泥和树的残骸,天上飘着的云已是更淡的银白,可太阳却在其间不停往西坠落。
看来今晚是要在此处过夜了。
总之,在做其他准备前,还是要先哄孩子。
“你们怎么把我弄上来的?不哭了,来告诉我。”卓思衡不用刻意低了声音,他基本上就是在有气无力嘶哑着说话。
太子到底年纪大些,忍住辛酸道:“水小了后木头卡在此处,我和妹妹跳到石头上,拿藤条拴住你拉过来的。”
卓思衡去翻开两个孩子泡至发白发灰的手掌,见上面遍布红紫勒痕,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再看他们脸上也好多细小伤痕,想必是激流途径树梢所刮,更是忍不住再抱紧孩子。
“真是对不住,我说着保护你们兄妹,可自己先晕过去了。”卓思衡摩挲两个孩子的手掌鼓励道,“多亏你们两个坚强聪明,想了这个办法,不然今晚不知怎么过夜。”
太子好像没听过有人夸他聪明,此时已是受宠若惊,可听罢却面露惊讶:“我们不快些赶路回到中军行辕么?”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在森林中走夜路。”他本想说野兽出没觅食很危险,可怕吓到孩子,只好改口说个不那么恐怖的理由,“夜里无法分辨方位,是很危险的。”
太子恍然大悟点点头,连青山公主都不哭了,只安静地听。
“所以咱们得弄些能过夜的东西,先熬过今晚,补充些体力,明天再去寻路。”特殊时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了,况且自己要还是一口一个臣和各种恭谦之言,两个孩子更要畏缩,不如就真斗胆当一回他们的哥哥,吩咐道,“太子,公主,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卓侍诏哥哥,你说。”公主刚才被夸了后忽然坚强起来,觉得自己很受人倚重。
卓思衡心想我是你爹的臣子,你叫我哥,我们这辈分太乱了。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便也只是笑笑柔声道:“这件事哭着可办不好。”
公主立刻肃容坐直,使劲儿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哭了。
“你们去捡些树枝,不许去远,只能在附近,只要这种。”卓思衡拿起手边一支湿漉漉松树细枝,“我去找点别的,咱们夜里有火便不怕了。”
“可是这么潮湿,真的可以点起火吗?”太子表示怀疑。
“总得试试。”其实卓思衡自己也没把握,他虽然学过怎么用湿树枝取火,然而从前都是看呼延老爷子做,自己还未曾成功过。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嘴上说着得罪,用手解开公主长长的束发带,用这淡紫色的绸带绑住孩子一人一只手,以防两人走散,又叮嘱一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才肯放手。
卓思衡自己的弟妹不需要哄,他们都吃过天大的苦,太懂事听话,于是老天爷让他在这一天将前十几年的份额补上,给他两个能哭的弟妹,让他好好体会一次做人大哥的切实感。
不过其实……感觉还挺好的。
卓思衡看着孩子的背影始终保持在自己视野范围内,这才起身查看周遭环境。浮木上仍挂着那把麻背弓,多亏禁军的武器军械匠造过硬,来势汹汹的水流激荡都未折未断,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原本箭囊也一直牢牢斜套在他身上,两个孩子拖拽时才给去掉,如今箭囊掉进石头下的淤泥里,卓思衡下去捡起来查验,一共九支精铁黑簇箭一支不少,都被封在羊皮的箭囊当中。
然后,他便一个人朝岩石更上方走去。
这是几个巨大岩石拼成的小小台基,岩石交接处参差咬合,形成好些平行于地面的缝隙,有些一根树枝都插不进去,有的却可以半个身体探进去查看。习性凶狠的猛禽最爱在此处筑巢,秋季时这些鸟巢多已荒废,但用来筑巢的碎木片干绒草却最是蓬松柔软,加之水位不曾涨到此处,雨水也淋不进来,因此岩缝深处的干燥环境保持得很好。卓思衡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再加上一个手臂的长度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处干爽的窝巢,二指轻扯拽了出来,果然是鸟儿给自家孩子准备的上好婴儿房,外面下了这样久的雨,它还能不潮湿不塌瘪,他顺路又在里面掏出几块干燥的碎石,都小心翼翼放在没有沾水的地方备用。
孩子这时也抱回两怀树枝,卓思衡让他们在靠内岩台上将树枝潮湿的树皮磨掉,借此提升些热度蒸发水汽,再取出一支箭矢,以铁簇摩擦没有淋湿的石子,用擦出的火星点燃干燥的鸟窝。最后放到一丛已磨去外皮露出些许松脂、虽不够干爽但温度也已足够高的松树枝围环……
篝火就这样燃起了。
此番戏法一样的取火表演彻底奠定了卓思衡在两个孩子心中的老大地位,怕是就算他现在要谋朝篡位,两个孩子都会像方才一样用力拍手鼓掌表示支持。
解决了取暖问题,还要解决果腹,这对于卓思衡就简单了,他吩咐孩子烤干身上的衣服,然后自己一个人做好记号,去林子打了只因山洪受惊没了巢穴的野兔,未免孩子害怕,他还是把兔子杀好剥皮后带回的临时营地。
虽然这俩孩子都见过杀人了,还是给他们少增加点心理阴影吧……
卓思衡又到高处摘了一把酸浆果,捏碎均匀涂抹在兔肉上后再架火烤制,用天然的酸涩味道去除腥味,避免肉类在没有盐分的情况下不够鲜美和口感差的问题。
两个孩子瞪圆眼珠,只觉得卓思衡是什么仙下凡才有这样的本领,而当他们将鲜香油光的兔肉吃入饥肠辘辘的肚里时,更确定了卓思衡一定超凡脱俗拥有诡本领,是戏说里才会出现的传人物。
“卓侍诏哥哥,状元也要会这个的吗?”吃饱后的刘婉投来崇拜的目光。
卓思衡嘴上说只是一点点家乡时学到的本领,心里想得确是当年他以为自己要靠绝地求生和极地大冒险才能养活家人,谁知道峰回路转又当了回状元,本以为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哪里晓得怎么又天降了你们两个大宝贝要他带着荒野求生。
当真是命运九曲十八弯,兜兜转转间也不知那条路上就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想到这里,卓思衡顿觉好笑,自己也算读书出息读出个状元来,心中所想的比喻怎么还是如此拙劣。
他吃过兔肉,精好了许多,身上疼痛的伤处也折磨稍缓,又去捡了松树枝磨掉外皮续火,到底还是潮湿了些,火堆上黑烟滚滚,不过也是焉知非福:若是有寻找太子的队伍能看见这烟尘就更好了。
对了,太子。
卓思衡在火堆边填柴,两个孩子身上脏得不像样子的衣服差不多都已烤干,可秋夜露重,又刚下过雨,他们都缩得像是冬日里的麻雀,将手小心翼翼探向火苗取暖。
此时不说怕是没有合适的时候了,卓思衡再不忍心也得向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开口询问心中一直狐疑的问题:“太子,公主,有些话眼下不问回去或许便没机会再谈,此时高天远月只有我们三人,可否告知我实情?不知你们两个为何会掉队?又怎么遇到的刺客?”
青山公主听到这已是面皮又惨白一片,但到底是经历了生死幻变后坚强长进许多,忍住了眼泪并没有哭,太子心道我不相信救我和妹妹性命的卓大哥还能相信谁呢?于是将当日全部情况告知。
原来青山公主对狩猎全无兴趣,她只是凑热闹加上想同哥哥一样骑马才进了那支都是妙龄少女的队伍,太子也并不热衷骑射,只是若他不能射得猎物便会更加见罪与父皇,假如此次战绩斐然,或许回去还能替母后求情。
太子队伍里的兵油子都不想奔波辛苦,请他设陷阱捉到猎物假装射获,太子不允,那些人本就与他不熟,更是怠慢,经常林里走一小会儿便嚷累和渴,斥候也不尽心,太子头两天就被这些人带着原地打转,根本没走出多远,第三日下雨后便在沛水一条小小支流扎营逗留,有人嚷着受伤有人嚷着生病,却都是再不肯移动半步。
这边女子都是朝出暮回,每日如此,次日再入林在边缘狩猎,青山公主也不例外,她没想到自己第三天单独带着侍卫骑马,竟然还能寻到哥哥的营地。兄妹相见后,太子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又留她在营里一同用过膳再回去。谁知二人还没说完话,不知从哪冒出了冷箭,竟接连将公主身边几人射毙,余下的都是太子亲随的兵油,他们竟然朝从林中走出的刺客跪拜,口中说着自己已经照做将人引来至此,但求饶过性命。
太子再恐惧慌乱也知事有蹊跷,趁着刺客结果那些人时迅雷不及掩耳拉着妹妹骑上马,逃往林中。二人在林子里没头没尾纵马了一夜,谁知竟没甩掉刺客,终于是被他堵住,二人又是弃马而逃,没跑出多远,仍是被轻易追上,就在他们以为要在这里殒命之时,卓思衡却从天而降……
听罢,卓思衡沉吟许久,问道:“他有说过什么吗?”
太子摇摇头:“从头至尾,除了……那句死前的话,什么都没说过。”
卓思衡陷入沉默。
首先,刺客竟然轻易安排并贿赂了太子的狩猎随从,将他引至预定地点,若有这个本事安排行刺,又为报仇痛快,那不如自己混入其中夜里动手脱身更为方便?为何如此弯绕?唯一解释是只有他一人行凶,且有严密计算好的时间,他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多段操作,又有必须掩藏罪行的理由,不能太过明显的行凶;
其次,刺客选择的预定地点在沛水支流的河道附近,卓思衡之前便觉得这山洪来得怎么就如此巧?皇家御林附近的河道大多都为了安全修筑了堤坝,一天一夜暴雨足以让河水涨高满溢,却未必能形成洪峰,除非有人炸毁,希望能借山洪掩盖罪行,这样一来,第一条便可以解释了,刺客需要时间布置好毁尸灭迹的办法,待到下雨时炸毁河道,让山洪冲刷他行刺太子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