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好巧!”
靳嘉自为官后与卓思衡也有些往来,两人又是同榜,早就以表字相称。
他乡遇故交,卓思衡也意外又欣然地打了招呼,立即给靳嘉介绍道:“乐宁,这是我行三的妹妹慈衡。”
“见过靳大哥。”慈衡虽然不喜欢拘泥礼数,但到底是卓衍带大的女儿,一行一坐皆有大家风范,又大方得体从不扭捏,略亲近些叫哥哥朋友的称呼也是挑不出问题的。
靳嘉便也要介绍他方才称呼是表妹的女子,这个姑娘与慈衡差不多年岁,生得肤白如玉,巧兮盼兮目有秋泓,见了外人后也不再像刚才私下瞧热闹那样无拘,已是大家闺秀的标准端庄仪态站好,等待靳嘉介绍自己时,一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慈衡身上,带着好克制又不至唐突失礼的情静静瞧望。
谁知此时竟从他们身后船楼后绕出一人来,打断了刚刚开口的靳嘉。
偏巧的是,这个人,卓思衡也认识。
前船船身大,船尾略略高于卓家客船,因此当虞雍再次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时,卓思衡的笑容也渐渐归于一种礼貌且仅有礼貌的君子平和。
他的内心可就不那么平和了。
涵养,卓思衡,注意涵养。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好的,再来一遍。
……
用最短时间,卓思衡平复出方才的泰然自若来,以温润如玉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忿忿狂乱。
气氛随着二人的对视从他乡逢友的喜不自胜到嫌者又见的凌然相漠,靳嘉最会察言观色,也清楚二人不大对付的过往,赶忙缓和气氛道:“云山,这是我表弟和表妹,虞表弟你是见过的,我表妹单名一个芙字。他们是陪我娘回越州探望家祖的。”
靳嘉同虞雍是亲戚的关系卓思衡并不惊讶。
去年秋,佟师沛从赵霆安处得知卓思衡与虞雍的摩擦,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将自己知道的其中姻亲关系全部告诉卓思衡:
善荣郡主是含昭公主的堂妹,因父亲魏王早早去世,太后慈怜,将郡主收入宫中亲自抚养,因此她与公主是一同长大的情谊,虽是堂亲,却胜过亲姐妹般要好。后来含昭公主降嫁令国公,留下一对稚龄子女后急病离世,善荣郡主便对虞雍虞芙这两个表亲外甥与外甥女格外照拂,虞芙如今还养在善荣郡主府邸内,与亲生女儿也没多大区别。这对兄妹和郡主的独生子靳嘉也几乎是一起长大,只是后来靳嘉随父亲去肃州外任,于帝京的亲戚就都是聚少离多了。
靳嘉从来在朝野内做人低调又全身上下都没有世家公子习气,旁人对这一层都是不大知晓的。再加上虞雍朝内风评从来极差,大部分人也难以将此表兄弟二人联系到一处去思量。
卓思衡带着慈衡同虞氏兄妹问候。尽管仍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看人,但虞雍还是和妹妹也一道还礼。他没有甲胄在身时更像一个寻常富贵公子,唯独挺拔得过分的身姿与略带桀骜与戾气的情透露出行伍中人的痕迹。
虞芙与卓慈衡两个同龄女孩正遥遥相望对视,似乎是有结识之意,尚未开口却听一声巨大响颤,而后是阵阵水花飞溅的声音与尖叫惊呼。
五人一同看去,只见铜船行过搅动的余波当中半横了一条大船,不知是缆绳没有系紧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船竟被铜船尾浪摇得上下颠簸左右横摆,上面还在不停往水里掉人!
“落水了!”
“来人!”
好几个别船船工都跳下船去,卓思衡见有人遇急,也鱼跃入水搭救,甫一入水,听得左右几处水花声连连落下,又夹杂着远处的呼喊求救,他自江水中凫起抬头,才知原来水声是虞雍和靳嘉紧跟他跳下救人。
冷不防又是一声入水,伴随着虞芙发出惊呼。
慈衡竟也跟着三人跳了下来!
虽然知道妹妹水性极好,卓思衡仍是想让她快回船上,然而不远处求救疾呼催人肺腑,此时顾不得那么多,四人奋力朝失事船只四周那扑腾出十几团激烈水花的落水者甩开臂膀游去。
第59章
四人跳入江中救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三月春暖,江水却漾蕴轻寒,卓思衡在周身转冷之前已游至一名落水者身后,自背部将其环住托起,对方显然并不会水,使尽全身力气胡乱扑打,但只是朝前和左右挥舞,卓思衡顺利将其推往旁边客船伸下来的搭竿捞网上,再游走去捞救其余落水之人。
掉入水中的也不全是客人,还有几名会水船工,他们不急着上岸,翻身蹈水就近救助不识水性的客人,靳嘉和其中一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个几乎与他们两人加起来同重的船客救上岸,而虞雍在陆上与水中都是英勇敏捷,此时已在搭救第二个人了。
慈衡被自己救的那位姑娘按着喝了好几口水,总算连拖带拽成功提人上岸,又去带另一个姑娘游至安全处,这个女船客倒还算冷静,一直紧紧抱着船上扔下来的木桶漂浮,不叫也不乱动。
此时周围客船货船上会水的客人也都纷纷跳下舷板,眼看每个落水者身边都有两三个人帮忙,很快所有人全都获救,称谢之声不绝于耳,出事的船只也已稳住船身,一名白发老者由两人搀扶上船,不住朝水中相救众人作揖拜谢,口说家中是青州一商户人家,举家出行遇此横祸,多亏大家帮助,若不嫌弃请上舟更换衣物,他们定当重礼酬谢。
卓思衡几人自是不要的,慈衡被他催着已游回去,虞芙备好热水暖茶,又挑出一套自己的衣裙给她更换,慈衡刚盛情难却上了船,就被七八个侍女拿又厚又软的绒布裹住推进船舱去了。
靳嘉也请卓思衡上船,笑说先换过衣服他们再叙叙旧,天眼看就要黑了,邰江不比运河,夜里不好赶水行船,不若休息一夜,让他尽一尽船主之谊。看在老同榜的面子上,卓思衡也不好拒绝,再加上虞芙似乎对妹妹很是照顾,他也不好自己先回船去。
虞芙安排的仆人将三位各自领去备好热水的船舱,简单擦洗后,卓思衡换上陈榕送来的自己便服,笼干头发重新束好,再出来至舱厅内,靳嘉也是换过衣衫,他长得本就一团和气,此时一身绛红暗纹的常服更显得人亲切忠厚。
“这是我表妹让人煮好的姜茶,加了蜜糖,你趁热喝。”靳嘉自己也喝了一大口,顿时脸上笼起一阵暖融的光彩。卓思衡也饮下几口,不一会儿便有暖流自肚腹内朝四肢涌去。
靳嘉看他喝完,才略带歉意开口笑道:“你别同我表弟一般见识,他爹老国公在为他说亲事,那家的姑娘他不喜欢,正和老子怄气,现下对着谁都是摆出那一张讨债的臭脸。我表弟脾气虽然差些,但人不是坏人,云山你别见怪,要是他有不妥之处和曾得罪过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
“我与他也没怎么说话,乐宁不必如此。”卓思衡也笑着说道。
可他心里想得确是虞雍娶谁当媳妇关他什么事。
再说秋天的时候两个人犯冲的时候,可和媳妇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就是靳嘉,他从来都不愿自己在场时旁人起冲突,总想化解其中纠葛,哪怕自己吃些面子上的亏也是全然不在意的。
不过,大家似乎都在愁烦婚事,范姨夫也给范希亮说了一门亲,表弟很是着急,他们南方与西南几州县官述职都在江南府,也回不去家,原本相看还能见上一面,眼看连见都不给见就要他娶媳妇,范希亮给卓思衡的信字里行间都透着不安。
他们这俩当表哥的,似乎都有表弟要操心。于是无奈苦笑几声对视,倒生出几分心有戚戚的同病相怜感。
虞雍换过衣服后入了厅,却看见靳嘉和卓思衡俩人在对着叹气,他也不说话,拿起自己那盏姜茶一饮而尽,长时间的沉默开始了。
与船厅当中的尴尬沉默不同,虞芙的船舱里,两个女孩子之间却好像天然便是合得来的朋友,没聊几句就已交换了更热络的称呼。
虞芙拿给慈衡的是自己一套桃绯粉的常装襦裙,慈衡从来没穿过这颜色,可人家的好心意却不能轻易拂拒,只得硬着头皮换上穿出来,整个人都好似被陷阱套索拖住后腿的兔子,与方才江中击水救人不让鹞隼的英气流丽判若两人,几乎要连怎么走步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