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第一次见这样场景,满心激荡,恨不得自己也挽起袖子拉住麻绳,与窑工一道齐心协力扯开封门砖。
连话少的陈榕都忍不住开口道:“我也是本地人,可从没听过他们唱得号子,有些字眼也听不懂,不像是咱们郡里的方言?”
潘广凌摇头道:“我倒是来过很多次,也曾问过,只是听他们说是为齐心喊唱的,都是本地窑工之间口耳相传,却不是县里的乡音,那些词句我也听不懂。”
“那是伊州古调。”
说话的是一个赤膊上身的汉子,他正拿浸水的毛巾擦自己光秃的脑顶,用带本地口音的官话向三人搭茬。
“小吴师傅。”对这里的人和事最熟悉的潘广凌认出此人,忙给卓思衡介绍,“这是岩窑的窑主吴兴,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这座窑厂,经验却最老道,关于岩窑一切事宜都可问他。”
言毕,又对还在猛劲儿擦汗的吴兴说道:“这是咱们郡新到任的卓通判,巡视当下来县里看看,特意过来窑厂。”
吴兴在头顶乱抹的手猛地停住,正要行礼,却听远处有人喊他道:“吴当家!通窑了!”于是顾不上那些,丢下三人奔至窑前,将手腕粗的绳子往臂间一绕,朝后大喊:“唱起来!”
“他们要扯开第二道封着的窑口。”潘广凌怕卓思衡介意吴兴的无礼,赶忙替他解释,“一定要在窑温未完全降下时赶紧打开泄热,否则一窑的器皿就要坏了。”
卓思衡却根本顾不上这个,只认真在看在听。
只见十余个满面红光的汉子唱起他们听不懂的苍凉古调,散碎的动作逐渐整齐划一,待到歌至最后一句,音调高亢变唱为喊,几近吼出,窑门应声而倒,窑内红光炽盛,照得人眼前好像只剩一种颜色。
好一会儿三人才从这壮丽又雄浑的人为景象里缓过来,此时吴兴已带十余人站好朝卓思衡行礼,领头拜道:“卓大人,请救救岩窑吧!”
……
帝京,卓宅。
天气渐热,凉阁的卷幕已都换做竹帘,窗格卸下,好风随入,如今这里归了慧衡使用,从前卓思衡的书籍与文房她都照原样保持,只自己单独支张小桌挨着大桌,点算账目与闲暇阅读都于其间,是不是侧头看看依旧例摆放的大桌笔砚,仍觉大哥尚在帝京,只晚些就能自翰林院归家。
但今天,慧衡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书卷,而是个泥黄色的岩窑瓷洗。
旬修的悉衡换过衣袍拿着书箱走至帘前,凉阁无门,他便叫了声二姐姐,慧衡过于全贯注,听到声音才恍然抬头唤他入内。
“诗作我已整理好,我自己的居多,还有几个有来往的同窗习作,一百一十七首。”悉衡撂下一摞装订好的簿册,还已细心地裱糊上厚纸的封皮。
熊崖书院课业繁重,一旬就能攒下这些诗作来,慧衡心疼弟弟,让他先去歇息,谁知悉衡却摇头坐下,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随二姐姐的信附上告诉大哥。”
“很要紧么?”慧衡边问边转身拿来纸笔,“此时记下,我明日便教人送去驿站。”
“是关于高大哥的。”
慧衡愣了愣。她当然知道高永清在卓思衡心中的分量,他们二人是由各自父亲介绍结识的故交,情谊非比寻常,自高永清被贬谪后,卓思衡每每提及都要忧思无解,如今他们一个西南一个东南,两地相隔山川,再加上朝堂之争在先,更不好交联,卓思衡走前曾叮嘱慧衡,若是京中有高永清的消息务必急驿告之,但她才拜访曾大人不久,佟师沛前几日也有和赵兰萱来访叙谈,并未提及朝中何事与高永清有关。
“我在书院有一还算熟悉的同窗,他长兄如今在威州武宁郡州府军做七品的校尉,他们的驻节地就在郡内的金川县,高大哥就是在那里做县尉。”悉衡顿了顿,接过姐姐递给他的水却没有喝,“他长兄两日前寄信给他,要他照顾父母身体替他多尽孝道,说自己今年因军中出事无法归家,信里说,金川县的县尉——就是高大哥,拿住问罪斩了一个州府军的五品参将,府军险些哗变。”
慧衡腾得站起来,脸色都有些变白,定得什么罪她不清楚,但州府军哗变却是大事。
州府军军力虽不如几处军治监与禁军二司,然而好些驻边州府军也是精兵锐卒防范边境的劲旅。威州地处西陲,与古蕃接临,两地虽戴白者不见干戈,却也曾有过刀兵,此地驻军若有哗变恐危朝纲,是极要紧的事!
“你朋友可告诉你那参将犯了什么罪?”慧衡惊惧之后镇定问道。
“高大哥定他恃醉行凶,戕害两个牧民。”悉衡轻声道,“那牧民的独子拿了那日行凶的匕首来状告,人证物证俱在,其实那个参将抵赖不了的。然而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若要处置也该论军法而非民吏,个中细节同窗兄长心里也未写明,只说当堂判了参将个斩立决,州府军戍卫将领赶到时,人头已落地多时了。”
“若罪状属实,确实也该等府军之人协从定罪。”慧衡清楚律条,知道七品以上的军中官职即便落罪入衙,也要有其所在军监的长官在才可议罪,但高永清不是那样鲁莽的人,除非他有别的理由,她略微思考后说道,“为自己手下的五品参将哗变?除非这个戍卫将领是他亲爹不成?此事定然还有隐情。”
悉衡料到自己姐姐敏锐聪慧,当即说道:“此事或许机要,即便兄长也不方便对弟弟多说,我那同窗只说,戍卫将领欲要大事化小,可此参将一直颇得人心,他手下好些卒勇见主将不肯做主,便纠结起几十个不怕死的硬闯县衙要杀高大哥还命。然而他们不但扑了个空,又误杀了衙役和衙仆几人,县令一怒之下将此事当做哗变上报郡州,两级官长都是怒火满炽,不肯调和罢休,这些人现已押在州牢内,只是……”
“只是上达天听后却还没有下文。”慧衡想都不想便说道。
“不知官家如何裁断。”说到此处,悉衡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冷漠讽刺的笑,“别又是上次一样,各打五十大板,像是自己多处事明正从不偏倚……”
“悉衡。”慧衡以少有的严厉目光制止他的话,“大哥教过我们什么你都忘了么?纵然我们一代四人坎坷非常,也不该多有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为不该以此困顿心境,徒增烦恼,须着眼当下眺看前路,才能不负父母希冀。”
悉衡自知失言,沉默半晌低头道:“二姐,我知错了。”
慧衡也觉得方才之语太过森严,心中自责暗道悉衡最是深沉内敛,若不是对着自己,怎么会说出心里话来?对旁人他是必然不会开此口的,于是便轻轻扶住弟弟肩膀放缓声音道:“是姐姐不好,哥哥不在,姐姐不会疏引教导,你别难过。只是你心里纵然不喜……今后难道就不入朝堂为哥哥臂膀了么?念及此心,也该从此时学着里不露表,迹不由心。只看咱们哥哥平时是如何做为,你也该心中有数。”
悉衡愧意终于稍稍褪去,须臾后方才开口:“二姐,我这些日子时常在想一件事。”
“你说,姐姐在听。”
十六岁少年的眼中忽然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只听他低声说道:“我是必然不会眼见哥哥一人在朝堂泥淖之中孤军奋战的,可是,襄助兄长的路难道就只有科举入仕一条么?”
这次,慧衡没有斥责弟弟这番听起来似有狂悖之意的话语,她只是静静看着弟弟的眼睛,许久不语,只听春露滴落花木的脆响悠悠传入耳际,她才用那柔缓又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我并无通天晓地之能,也无未卜先知之术。但哥哥所走之路定然是荆棘险途实在无需二者亦能知晓。我们做妹妹和弟弟的若只是待到愁来才想分忧,岂不是太过无能?我们的大哥不是一般的手足,他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你我的母亲,何止血浓于水?家中最悲苦之际,你恨自己年幼我恨自己孱弱,都是无能为力不得替大哥分忧,如今我们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也是时候该是与哥哥并肩同担一路风雨了。”
悉衡没见过姐姐眼中曾闪烁过如此攀星胜月的明光,他知自己此时定然亦是如此。
“但,只有一样。”慧衡用最轻的语气说出最强硬的话来,“我们的抉择不论如何都要告知哥哥,不可一意孤行,让他从中为难。”
“我明白二姐的意思。”悉衡的这个笑容终于有了少年人肆意舒畅的感觉,从唇角到眉眼都自如展开,发自内心地呈上了他的许诺与决意。
第7章
“我家先祖列代都为匠作官人,隋朝时随主将受封伊州,举家迁徙至西北,到了晚唐连年战乱,西北已是无法维系,剩余族人只好归还家乡瑾州重新落脚,至今也已百余年了。在西北时先祖随军烧窑都是就地取材,也跟四面到此的匠人们学到一身好本领,归来后便也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大人听不懂的那些歌谣正是伊州古调,我们都是跟家里老匠人们学的。”
吴兴讲起家珍娓娓道来,半点没有拉窑时的粗犷豪迈,他替卓思衡又倒一杯酒,也给潘广凌再度斟满酒杯。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的技巧都是祖传。可我听说,瓷窑最要紧的是‘一火二土三细工’人力终究是最末,技巧再好也要看窑的天时地利,你们先祖带着满身技艺自西北归来,想必也适应了好久本地水土,才重新烧出岩窑坚而不摧的奥妙来。”卓思衡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岩窑烧制的平口酒碟缓缓说道。
吴兴自方才起就对这虽是初来乍到却能满口讲出烧窑行里话的年轻官吏心生敬意,此时听他讲出瓷窑的根本三要,更是五体投地道:“大人从前是在工部还是在修内司专管御窑和官窑上进的官?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