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卓思衡这样信誓旦旦,这一个月已在衙门待得不甚厌烦的何孟春当天便回家命家仆打点行装,又嘱咐卓思衡看好郡内衙门处置好公务,再教其余郡衙官吏在自己不在时务必遵听卓通判的代令。吩咐完后他心道,以后若是自己能和这位卓贤弟轮流主务,另一人便可暂时得脱于繁琐政事,高天广地四处游览,说不定还能再往岭南去探看,自己肩上的责任便轻去好多,当真是舒心畅怀!
他出发当天,卓思衡亲自去送行,二人依依惜别,卓思衡好生叮嘱何孟春许多路途事项与可看景路,何孟春也表示郡中事务多劳他费心。
望着何孟春和那十几个跟着他浩浩荡荡的家仆渐渐远去,终于学会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话的潘广凌这才开口问道:“大人昨日让陈榕去送给宋家茶园送信,为的便是这个吧?可是下官并不明白,虽然大人劝说了何大人走动又路经窑厂,可以他的……他的习惯,必然不会去那穷山坳里看看,一定是绕路直去茶园,我们的用心岂不白费?”
“还没用上心就说白费,你也太性急了。更何况他去不去窑厂都不影响,我让陈榕送信,说咱们大人听了我的话对岩茶茶母树和贡茶一事十分感兴趣,宋家茶园愿意招待我一个通判,当然更愿意招待一位刺史,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的,而且我也告诉他们留得刺史越久,好处越多,宋蕴和最在意的便是自家的生意和声望,他们断然不会浪费我创造的机会。至于窑厂,在这件事里并不重要。”卓思衡望着远方何孟春的队伍消失在视野里,心情和一望无际的城郊风光一样是清风五月玉露流光,适宜得不行。
“窑厂的事不重要,那什么重要?”潘广凌觉得卓大人越来越难懂了。
“你说,咱们朝郡望的官制是什么?”
卓思衡前后不挨的一句话让潘广凌更是满头雾水之上再沐迷津,只下意识答道:“大人怎会不知?郡望以刺史为大,下设通判,再下便是长史与别驾,还有州内驻此的巡检,我这样的是下头的六曹官吏,然后就是各县一级了。”
“那你说,咱们郡的刺史大人因公外出怕是要走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郡内政事公务该归谁管?”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大人您……您……”潘广凌的话骤然顿住,他静静看向始终盯着远方的卓思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卓大人似被阳光笼罩,这样繁盛的光芒之下,他却没有眯起眼睛,而是始终圆睁静望,绿色官服袍带快和周遭浓绿混成一色。然而这样安静从容的站立着,卓思衡却浑身上下都没有寻常的温润气质,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剑,同他的话一道闪着危险的光芒。
潘广凌忽然想起卓思衡刚到任那几天时,一日他照常衙门里做事,几个闲极无聊的小吏游手好闲在那边谈论相术,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通判大人是鹿眼,女子生此眼便是苦海慈航的菩萨转世,心柔至善,投胎入世只为普度凡人,是天生的慈母之相,必旺子侄;而男人生此眼便有点男生女相,难免妇人之仁过于柔懦,即便入仕为官,也终究碌碌无为难有魄力建功立业。他对此言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却也不得不认同,卓思衡的眼睛的确有种麋鹿般的灵动和沉静,只是过于温柔了,没什么个性,然而此时再看,这双圆润又有的双目哪像是麋鹿,简直就仿佛苍鹰金雕同样也是足圆的眼睛,其中流动的绝不是什么从善如流的祥和宁静之光。
第7章
安化郡的官吏们一夜之间发现,点卯喝茶闲谈看邸报下班回家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日子开始变得不好混了。
自何刺史走后,郡衙内大小事务都交由卓通判经手, 第一天时一切还和往常一样,没有会开没有议政听堂,权力交接安安稳稳度过,谁知第二天,只用去一天时间便整理好这两年内郡内各项施政积弊的卓通判,按照事件的负责人,挨个叫人去谈话。
当然,他很亲切,比何刺史还亲切,从不大声说话和吹胡子瞪眼,但每个自通判政堂出来的官员却都脑门是汗,颤颤巍巍扶着门框才能勉强成行。
他们都被以最温柔的方式威胁了。
召来郡内负责吏治考评的官员,卓思衡表示,今年的考绩好像是照着去年填得,不然怎么都一模一样呢?我知道你不是贪赃枉法敢收受贿赂乱国家法度的人,你是不是被别的官员威胁了?要是有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做主!什么?没有吗?那就是你完完全全按照自己得意愿所为?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别的地方都是如何处理考绩的,不如我去给吏部去一封公文,让他们看看,也好让我们一同参详……啊,你会重新按照去年各人政绩再酌情重新考绩?这最好不过了,辛苦了,咱们都要一起为何大人分忧才对啊!
召来郡内负责农政田务的官员,卓思衡表示,我看常平仓五年都没买进卖出过了,是财政上有什么困难吗?可好怪,我刚才问负责郡内钱款的大人时,他说一切都好啊,给常平仓的银钱也都是有出入记账的,要不我再把他叫回来咱们三人对一对那些银子哪去了?别急别急,我相信你没中饱私囊,可是上面未必相信啊,我来之前听闻户部要整饬州府的常平仓钱银,怕是旨意就在这两天,州府那边要是对不上,肯定要找咱们郡上的麻烦,到时候何大人做事两难,他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哦你今天回去就查看一下账目,明天开始正常买卖?那就再好不过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州府拿不到咱们几个的错处,何大人自然也不会为难了。
当然也不是都这样顺利,有几个仗着同何孟春一道做了两任六年的长官下属,听闻卓思衡问责,也不就事论事,只是倚老卖老撒泼,历数自己的资历和功绩,又表示身体不行,以暂休为名要撂挑子不干。
卓思衡心中冷笑,就你们本地官员的办事效率,天天照常上班和在家抱病根本没有区别,他也不挽留,甚至还含泪表示自己年轻唐突,只希望对方能早日康复回来继续辅佐刺史大人。
于是好些人便觉得卓思衡不过是纸老虎,沾水便没了气势,在家安然养起不存在的病来,可当他们摆了两三天架子,却发现郡里好些事业没了他们更是搞得如火如荼,卓思衡自下属曹衙与县中找了好些暂代他们职务的年轻官吏,这些人不是走科举正路上来的,大多是恩荫和衙署考校出来,他们要想升官比科举出身的官员要难得多,于是只要窥见哪怕一星半点的机会便咬紧不松,主观能动性极强,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帮助给自己这一崭露头角机遇的卓大人完成使命。
“病人们”慌了,他们忙不迭回到衙署,却发现实权都旁落到他处,便去找卓通判闹要,谁知卓大人殷切关怀,深情表示你们可都是何大人身边的老吏旧属,何大人一离开就生了病,他一个新来的人如何交待?千万回家好生将养。
这些人便拿出国家法度来,说卓思衡没有权力将官职和要务随意交予旁人。
卓思衡当即大呼冤枉,你们的职位官衔都还在啊,俸禄也没有动,这些人只是暂时提拔至郡中,官位和俸禄都是按照原来县上职务分发,没有半点越矩,完全按照国家法度行事,至于将人提拔到本该不负责此事的位置上也是他迫不得己,若不是诸位生病,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郡内事务总得要办,不能刺史不在就没人管了,他们也是身兼两职,替你们这些病人做事罢了。
众人痛呼卓思衡趁何刺史不在乱行职权,待何刺史归来,他们必要讨个说法。
卓思衡也不恼怒,只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让他们千万不要这么说,原来你们做事是只为何刺史不为国家,何刺史不在便不做事,他回来才开始办公,这样一来传出去,何刺史岂不是要落下个“建拥党羽以自重,裹挟下属以辟衙政”的罪过?
最后,他不忘痛心疾首的来上一句:“难道本郡官吏只知有刺史政令,不知有皇命旨意?”
这次谈话之后,装病的人几乎都真要病了。
是吓的。
潘广凌惊喜的发现,各个郡内衙署的办事效率呈现飞快增长的态势,而卓思衡私下里的外号也变成了“慈面阎王笑脸虎”。
卓思衡听罢大笑,直说:“看来何大人在任期间提升他们的文学素养也不是一点功劳没有。”
“他们确实是怕了大人,但大人不怕他们等何大人回来参您一本么?”潘广凌痛快过后也有隐忧。
“我还怕他们不去参这一状。”卓思衡笑了笑,“最后满桌俗务再给何大人吓跑,他们再落回到我手里,就没有这次的好说好商量了。”
潘广凌看着卓思衡的笑容,第一次觉得那个外号起得当真贴切。
然而这些日子,他也将卓思衡的辛苦看在眼中。
卓思衡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整理政务,逐条审核,将有问题的一一列出,甚至连传餐都只在衙门,已经三天没回过府上睡一觉了,他妹妹天天教人送东西来,他也只是问问来人家里是否还好,妹妹如何,脚步却都不挪动,全身心投入到这场与本地官员的较量中。
目前他是赢了。
可是这样十日后,卓思衡同潘广凌去到县上查看农田夏作,却没有往日攀山越岭的精气,在田间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潘广凌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鞠躬尽瘁和舍身忘已,他顿时知晓,目前的自己根本做不到卓大人之全能全效,他需要学习的还有太多。
卓思衡能不及众人反应便将他们收拾得服帖,最基本的便是他自己能力过硬,一天之内整理完毕多年积弊,对症下药谋定对策,又亲自去到过县内,掌握第一手的细末官吏脉络和各人情况,第一时间调配人员填补空缺,完完全全预料到了会遇见的所有可能性,分而治之后又准备好了万全之策。
他是如何做到的?
潘广凌钦佩之余,只觉卓思衡仿佛不是凡人,有种他无法参透的力量。
两人一路并行至山间田乡,潘广凌隐约觉得卓思衡此行并不是单纯查看田畴,他官衙里明明还有那么多事做,却专门跑出来一趟。
“大人,夏耕之事不如就交给在下吧。”潘广凌看他色和身体都已不是昔日充沛健康的样子,便下定决心要为大人分忧,大义凛然道,“我自己的事务从来无有拖欠,一时也不需找补,这次我来多兼顾一些,您回去多休息休息。”
卓思衡却摇摇头,指着远处一片蓬勃植物问道:“小潘,这是什么?”
他已经习惯这样来亲切称呼自己这位属下了。
“是剑麻。”潘广凌回答,又欲再劝,却被卓思衡将话打断。
“我自江南府翻山越岭来到咱们郡上,路中遇见好多此种树,有些人家也在家附近种植,他们告诉我说,剑麻可以用来制麻,但这个麻却织不了布做不了衣服,他们都拿来编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