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表象背后的真实,但卓思衡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一安慰,并且再度表态自己绝对在所不惜一定完成任务。
然后,他又向皇帝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陛下,宫中经筵不比国子监内讲学,于诸位鸿儒来说皆是得仰天恩的德化,对于宗室诸位亲贵,也都是不世遇的千载良机。陛下忧心宗室子弟不思进取,不若借此机遇,令诸位仰止学问大家,也好瞻仰陛下虽享尽天下,却仍是虚心若渴求学不竭,若经此一役仍是不能感化,臣实在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了。”
皇帝是个演技派,又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能让他在更多人面前表演礼贤下士的古帝王之风和太宗的文治决心,他必然会答允。
那些宗室的子弟连课都听不下去,经筵上鸿儒们毕生总结的高深学问也定然入不了耳。
可是没有办法,皇帝要他们来,皇帝还在认真听,他们就得陪着听完,否则便是不忠。
“还可命宗室子弟听完后,再书感怀之论心得之要,陈于陛下亲自品评,这样宗室子弟若有贤才,陛下也可用之。若皆言有所出,辑录成册彰显文治也未尝不是美谈。”
我真是太坏了。
卓思衡忍不住想。
皇帝当然同意,他并不喜欢这些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希望他们吃点没文化的教训,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就照这么办。
皇帝喜欢陪他演戏的人,卓思衡就更进一步,给他当导演当编剧,甚至还兼任制作人,满足皇帝担纲绝对主角的需求。
双方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此次会谈。
而被害者们仍然不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飙戏很累,但确实很过瘾。
走出天章殿年仅二十八岁的卓直学士望着十二月灰幽幽的天空感慨。
第2章
隆冬深寒,雪絮如绒。临近年节,酒肆茶舍都在雅间内添置了盆养的水仙,朵朵莹润玉瓣高洁皎辉,浓郁的香气也被橙红火亮的烧炭小炉烘烤得弥漫暖甜。
只是如今酒肆雅间再清净雅致,也被四下隔壁无休止的吵闹破坏,那些尖锐的、亢奋的、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不断冲破墙壁,闯入卓思衡这边厢的耳朵。
“松善先生学贯五经,之中又以《书》最为精达,将他作为开坛第一讲,实至名归。”
“不见得,只推显学不重其他,我看国子监是太世故而僵,只重科举学问罢了。论人望论治学,樊引樊先生都该是首座讲论之选!”
“王兄这话就偏颇了,难道我们不是士子,不为考学仕途么?尹松善先生本就有门生众多,佼佼者上次科举名列前茅,寻常他只在江州坐堂授业,如今能入京谈道,以精识书经惠及我等士子,岂不妙哉?”
“你们不过是按着自己的喜好编排,谁是真正替天下读书人着想?年后将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入京而来,无不带着一颗求学甚笃之心,我看就该他们都到了后再做评定!”
“我支持公仪望先生!”
“丁逊贤望才是吾辈该听之学之的垂范!”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堂而皇之,姑妄之语!”
……
讨论到最后,隔壁雅间内的话题逐渐开始变成人身攻击,这边厢已经半个人都贴在墙上光明正大“偷”听的佟师沛却兴致未减,朝同样歪着脑袋一直听得认真的卓思衡问道:“所以快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选尹松善先生年后春坛作首个开讲的座师?”
“因为他第一个抵达帝京。”卓思衡实话实说。
佟师沛顿时索然无味,以为有什么千回百转缜密审慎的安排,却没想到竟然这样了当直接。
“真是无趣。那入宫经筵的安排可出了?”
“经筵的事宜官家想再听听诸位亲贵和皇子的意见,看看他们有无推举人选,毕竟此次经筵还有宗室与有爵之家子弟观礼,咱们官家做事,自然都要照顾到的。”卓思衡没有忍住嘴角一丝略显得意的笑容,这当然是他的好主意,想到开学后诸位国子监新学生能从自己的口中听到这个好消息,他就更是愉悦。
“待一切安排出来,怕是又要因这经筵请谁不请谁吵得不可开交。”佟师沛一副很乐意看热闹的表情向往道,“说不定还会被人解读出些隐秘来,那就有意思了。”
“各地座师年后入京的安排都完全不同,可又要赶在三月初开讲,可不得按照这个先后顺序分配场地和提前筹备,哪有那么多隐情。”卓思衡苦笑,“只是我没想到这件小事居然引起这么大波澜,看样子,这件事不吵明白,这些读书人年都要过不好了似的。”
“你们这个样子才是让我过不好年!”三人当中唯一端坐在桌前的赵霆安怒撂酒杯,“你们说说,云山好不容易得空咱们三个才能聚一聚,你俩可好,有功夫听壁脚没功夫陪兄弟喝酒,再过两天年节,咱们哪有空再乱跑,年后朝廷事情又多,又聚不到一起,我看你们就是当文官当出病了,读书读书,人都读傻了还读呢!”
佟师沛对自己这位大舅哥一点也不客气,当即反驳道:“咱们这是江湖之远仍不忘君子所负,你个武夫哪懂这个!”
两人眼看又要斗嘴,卓思衡赶忙制止:“先喝一杯,酒要凉了。”他用温壶替二人斟满酒盏,笑盈盈道,“咱们三个下次再聚不知什么时候,整个春天我和方则恐怕都得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又是边关换将调防的年头,仲宁你也要不日启程,这杯酒也是给你践行。”
赵霆安听到这个更烦了,将酒一饮而尽,又自己边倒边骂:“姓虞的回来,谁愿意和他在兵马司待着谁待着去!老子还看他脸色?不如到边关吹风,看旱碱地的裂纹都比他那臭脸要舒坦!”
“听说老令国公人快不行了?”卓思衡忽然想起前几天听属下聊天时的一个八卦,“会不会是为这个才给调回来的?”
“他袭爵后再掌管兵马司的军队在京畿驻防?难怪此人一贯目下无尘,这等资历谁人去比。”佟师沛如今就在中京府任职当差,当然知道个中关键,“京畿防务多重要,可见官家是当他自家子弟一样使唤。”
赵霆安最不爱听人夸虞雍,夺下佟师沛的杯子说道:“我不是也在兵马司任职?你怎么不夸我?”
“你就是个都虞侯,低他两级。”佟师沛笑嘻嘻气他道,“再到边关熬几年,回来说不定才能平起平坐……哦不对,那个时候姓虞的说不定就又拔擢了。”
两个人眼看又要呛起来,卓思衡赶忙又给拉开:“你们要是不想聚,那我可就走了啊!”这才抚平气氛,三人终于开始闲话家常,饮酒谈天。
赵霆安酒量最差又最爱喝,没几杯人就开始飘忽,待到喝完已是不省人事,卓思衡和佟师沛两人一杯没有劝过,全是他自己兴起,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天寒有雪,三人都是骑马而来,酒局散时已是入夜,赵霆安又宿醉,两人只好雇马车先送他回去,再折回取马,并肩行踏在薄薄一层积雪之上。
帝京冬夜的街道竟也是热闹的,总有挑摊的商贩边喊便经过,又有还在置办年货的行人裹紧袍子和披风,穿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