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气得手抖的对面反应过来,陆恢又补上一句给予致命一击:“古人言,班孟坚治史如守绳墨,然而今日你二人将墨绳缠于身,已是乱序难理,却仍想做直言,又如何能让人信服?”
四下人等皆为卓悉衡和陆恢叫好,二人相视一笑,颇有少年意气风发携手同胜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是如此,那二位的慷慨辞令也承自所言中太史公的好义宏盛,可《史记》中大多言辞叠句多有圆润变通之美,几无咄咄逼人之章,又是何故?”
众人朝发言者看去,都不自觉让出条路来,尤其是国子监里的学生,恨不得跳开躲出去老远。卓思衡便就顺着宽敞的让路行至已经傻了的卓悉衡和陆恢面前,用春风般和蔼的笑容与视线扫过二人苍白的脸,又漫步至樊引面前行礼道:“见过樊先生。”
寒暄过后,樊引笑言国子监藏龙卧虎,两位学生皆是腹有诗书能言善辩胸有丘壑,自己带来的门生甘拜下风。
“先生谬赞。”说完视线再次朝卓悉衡和陆恢扫了过来,却只是一晃而过,继而又同樊引礼道,“不过是仗着少年意气胆子够大,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罢了。他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第章
前一刻意气风发抖擞精的卓悉衡和陆恢已是哑火的炮仗,被卓思衡眼锋一扫,脖子不自觉后缩。然而卓思衡却再不看他们,只同樊先生讲话,又请樊先生同各位学子再讲再论,总结陈词,之后命人为今日到场的人传餐送水,亲自送樊先生回了国子监内苑的临时住处。
而众人散去后,陆恢和卓悉衡被叫到司业日常处理公务的内堂,两人焦虑不安得站着。
“你真的是太学学生?”卓悉衡从方才并肩而战陆恢所显示出的学问素养来看,觉得自己同学大部分达不到这个水平。
陆恢不好说自己的身份,心中忐忑,只能沉默。
“如今的太学规章严格,你若不是,那又怎么混进来的?”卓悉衡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有一种天生的敏锐,他察觉到沉默背后或许就是不能说的真相,可因刚才的惺惺相惜,他沉着思索后还是觉得可以大胆一试,说道,“从这里往返后苑还得有些时候,卓司业又要和樊先生客套,你快走罢。”
陆恢愣了愣,难以置信看向卓思衡:“那你要怎么解释?”
“就说你来得路上离去了,我也没见到。”卓悉衡觉得自己哥哥也未必就会把他怎么样,虽然一顿训斥是跑不了了。
自己本想继续隐没,却没想到这个议题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又听有人大放厥词怒斥太史公,才忍不住站了出来,谁料就在自己身后的太学生一样不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站在一处去替太史公辩驳,如今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卓大人没有那么好蒙蔽。”
“总之我自有办法。”卓悉衡就没有打算蒙蔽哥哥,他是料定实话实说也不能怎样。
陆恢觉得眼前这个太学生笃定的有些诡异,试探问道:“你不怕他吗?”
“说得好像你有多怕我一样。”
二人皆是一惊,齐齐回头,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卓思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盯着两人,脸上似笑非笑,可眼却不是同一个意思。
“樊先生说你们两个古人章句信手拈来,再加上气吞如虎辩才了得,还要我引荐收你们二人当做门生。你们两个太史公的千年后高足,让班孟坚的忠实读者都如此厚爱,真是本领不小,可惜我出宫太晚,没来得及现场谛听这等精彩的言弈,实在可惜。”卓思衡边说边背手踱步,自两人中间穿过,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后叉手靠着椅背,以目光巡视二人。
陆恢到底是卓思衡任下做过几年官吏,太了解他上峰的脾气,立刻解下腰牌递到桌上,毫不犹豫将祸水引开:“大人,我听说有太学学生暗中收买代笔,故而隐没其间,这是襄平伯家林姓学生的腰牌凭证,他家家丁雇佣我来代听代写,证据确凿,他如此欺瞒,实在可恶。”
卓悉衡傻了,这是哪出和哪出戏?忽然他想起来,自己三姐曾说过,在瑾州时有位小陆哥哥,是大哥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是一位弟弟,此次跟着一道私自入京,被大哥不知罚去哪里思过,从描述和行为来看,自己眼前这位不是陆恢还能是谁?
“你是……陆恢?”卓悉衡等不及答案揭晓了。
陆恢也是一愣,当即问道:“你为何知道我的姓名?你是谁?”他再看此人眉眼虽不似卓思衡,可气度与样貌有种模棱两可的相似感,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此位学生胆敢让他先行离去自己收拾残局的底气——因为他是卓思衡真正的那个亲弟弟。
这时,卓思衡忽然笑了出来:“那,互相介绍一下吧,我的两个才华横溢有勇有谋的好弟弟。”此时他笑起来可比不笑吓人多了,“既然你们彼此心意相通,都这般挚爱《史记》,那我问一下,其中列传第五篇是什么来着?”
两个人都嗅到危险的气息,知道答案也不敢说。
“游余,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陆恢不敢再保持沉默,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史记》列传其五是《孙子吴起列传》。”
“原来是这个。”卓思衡好像第一次听说一般,又问,“那里面讲了孙膑哪个计谋名显天下来着?”
“是‘围魏救赵’之计。”
“原来是围魏救赵啊!”
陆恢这才明白卓思衡的意思是自己刚才的临时“智计”被看穿,在揶揄他妄图用围魏救赵来摆脱责罚,一时羞惭,整张脸到脖子都是通红。
卓悉衡心疼陆恢,心想自己哥哥阴阳怪气说起话来实在是有点凶残的。
然后,他就发现哥哥看向了他。
“你很讲义气,在这里读书真是委屈你了,该去军营行伍闯荡闯荡才是。”卓思衡在训人方面一碗水端平,阴阳过没血缘的弟弟,现在开始瞄准有血缘的这位,“你‘自有办法’,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卓思衡的笑容随着他的话在一点点消失。
下面挨训的两个人都知道完了,这次全完了。
卓思衡果然猛地站了起来,一拍桌面,上面的簿册书纸都跟着晃上几晃:“一个个都长了好大的能耐!”
“哥哥,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这样出风头了。”卓悉衡立刻承认错误,这是他从三姐身上学到的办法,一般情况下对哥哥非常有用,然而眼下却不是一般情况。
“出风头?我何时说过是因为你们站出来机辩而责骂你们?”卓思衡怒极反笑,“请来这些四海名师为得是什么?不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学生能学到真正的本事和知识,能让樊先生当场指点,能说出自己的见解,这是你们的造化,我感激樊先生还来不及,何曾说过会为此事怪你们?你们这样想,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陆恢立刻做出适时调整和反省道:“我不该私自违背大人的命令离开洗石寺。”
卓思衡气饱了训够了,可还没教育到位,他不断在心底默念,“这两个是自己家弟弟这两个是自己家弟弟”才勉强平复下来,能够显得稍微心平气和那么一点指点两人挨骂的理由。
“游余,你看似稳重实则冲动,但在帝京,在天子脚下世间宦海,冲动就会带来致命的弱点,这弱点可能眼下不是那么危机,但如果落入你敌人的手中,你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余地了。你擅自离开洗石寺想出去走走,我虽怪你不听话不老实,但其实不算什么大错,你偷偷来国子监,交易身份想溜进来听听名师讲学,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连你最后站出来辩论一番,倒也不是错处。你真正的大错是妄图隐瞒,你从最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这样‘戴罪立功’?简直荒谬!”卓思衡又拍一下桌子,陆恢单薄的肩膀都跟着一颤,“遇事欺上瞒下,不能明察局势辨析是非,已知有过,只想矫饰不想承担,这是你这些年跟我学到的么?”
不等陆恢回答,卓思衡又开始对卓悉衡进行教育:“你觉得你是在帮惺惺相惜的朋友,可你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只凭一腔热血,就在那里自以为是,我是你哥哥,你就敢包庇隐瞒,今后你进入仕途,我都不敢想你会去做什么!”
卓思衡站起来,忍不住指着两人道:“都很会拿捏我脾气不是么?还有商有量的,真当我不敢罚你们?”
他确实敢,但是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