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看见板着脸的卓思衡出现在书房门外,却紧锁眉头没有进去。
看见慧衡提着的食盒里饭菜满满当当,卓思衡也知道他们二人饿着肚子到现在,心情顿时很是复杂,慧衡担忧得望过来,卓思衡安慰着拍拍她的肩,让她不必担心,而后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看到大哥回来,陆恢和卓悉衡都是一耸,卓思衡自他们中间穿过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自己座位边头也不抬道:“你们也坐。”
他声音比白天时已平静不少。
人似乎可以通过任何契机去领悟然后长进。
今天,卓司业卓大人也在教育家人和学生的同时反省自己。
他希望这两个弟弟能够吸取教训,所以才疾言厉色加以纠正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狠下心去解决的问题,但似乎这次脾气过了头,毕竟作为一个几乎从不和家人生气的大哥,他给家人的印象永远是温柔可靠,一朝惊变,吓到了陆恢与悉衡,他也觉得是有些太过。
可是,那个既能让他们反省自己的错误又能不骇人至此的临界点到底在何处?
卓思衡能够解决全天下最难搞的那位九五之尊,却解决不好自己眼前的这个问题。
卓悉衡和陆恢当然是不敢坐的,卓思衡没有从冷面反省到春风化雨,仍是板着声音道:“坐下再说。”
这样,两个人对视一样,才拖着疲惫的腿在卓思衡书房侧面的两个椅子上坐好。
“反省过了?”
“已经反省了,但是不知道在哥哥眼中算不算反省。”悉衡觉得这时候还是实话实说吧。
“我并非一定要你们认错。”卓思衡回想今日在襄平伯府的见闻,耐心说道,“许多事作为兄长,我自认为有必要为你们规正,但今后的路终究是你们自己要走的,我只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教训,那就是错误并非最开始就是错误。”
两人都是低下了头去。
看来两个孩子都是明白的。终于换到卓思衡熟悉的智商频率说话,他觉得舒适了许多:“游余,我今日白天时说过,你擅自离去和偷入国子监都不算是错,但你隐瞒我却不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以后你自有道理并非有错的举动却因为同我或者其他人没有及时告知辨明,因此留下纰漏和祸端,岂不冤枉?在官场行事,一步路走下去前,迷雾里的后十步都要看得清清楚楚,你从前都是跟在我身边,由我探看后安排你再去执行,但你说入京跟随我是为我分忧,我将你视作手足要你独自替我去做些紧急的要务,你若未有此识略,我如何放心?”
陆恢惭愧至极,已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悉衡,你能替意气相投的朋友着想这是应当的,可你却将哥哥对你的回护与照顾当做有所倚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没有想仗着我的官职而去做不得为之的事情,你当时想得,大概只是想仗义出手保护知己……但你更要懂得保护自己。你的这个知己总算是没有交错,可若是有天错了呢?你若是不能明辨,却将把柄握于人手,今后行走官场,难道就为自己留下这种布满荆棘的后路吗?”
卓悉衡双手蜷曲于膝盖之上,指节已然惨白。
“道理说至最通处也仍然只是道理罢了,究竟如何做,怎么去做,是要靠遇事才可验证……然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永远也遇不到验证的机会……”卓思衡站起身,他今天叹气已经太多,此时连这个气力都已勉强,只能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说道,“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被哥哥骂不是吃亏,真正的吃亏……”
真正你们吃了亏,大哥不知会焦急伤心成什么样子。
但最后的话卓思衡没有说出来,他想到今日襄平伯的样子,再看眼前两个并没有这样的父亲为之操心和耳提命面的孩子,心中酸涩,又更觉责任重大。
他从来都不止是一个哥哥。
“好了,去吃些东西,刑部大牢的犯人才饿着肚子挨训。”卓思衡也被自己说出的话逗笑,站起来拍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大哥白天急了,你们别害怕,其实就算天塌下来又怎么样?有大哥在,天砸下来前我就能想好办法让它站下。”
陆恢和卓悉衡听到这样的话,心中都是巨震,他们很想落泪,又觉得没有脸面在大哥面前哭,只能使劲儿低下头去,显得更可怜了。
卓思衡总算劝得两人去吃饭休息,又让慧衡给陆恢在家里安排个舒适宽敞的住处,反正现在宅子大了,怎样都是方便的。
“我早就准备好了,连铺盖都教人送了过去。”
“弟弟要是有妹妹这样贴心就好了。”卓思衡听完忍不住感慨。
慧衡早就被卓思衡这样夸得习惯了,却仍是显得十分骄傲道:“要是大家都这样贴心,怎么显得我是哥哥最疼的那个?”
卓思衡这次真的是笑得开怀,在如此紧绷的一天的过后,他终于能松弛下来,舒展一下大脑和情绪。
但不知怎么,当整个人一放松下来,第一个闯进脑海里的却是那个熟悉却又摸不到源头的声音。
“对了,阿慧你从前有识得过襄平伯林府的人么?”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直接问了出来。
慧衡点点头:“我见过林夫人两面,她和老师的女儿似乎是手帕交,二人很是要好。”
提到曾玄度,卓思衡也没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在老师那里见过,大概就是太累所以听得有些模糊,于是他也不再多想,随意接了一句道:“今日我也见了林夫人,看她为儿子担惊受怕的样子当真是不忍见此慈母忧焦,若是以后再见,你替我道个不是,今日并非我故意将事情说得如此严重,而是为免除后患,必须如此。”
“我晓得了。襄平伯我确实没有见过,也与他们府上没有往来,只是林夫人说过几句话。”慧衡隐约觉得哥哥对林家这位夫人似乎有些好,虽不知道原因,但哥哥做事不是没有条理缘由的,便将知道的事找出些说,“林夫人最是和善的人,处事起来别有一种亲切自然。我听曾姐姐讲过,林夫人母家家训很是怪,竟然是不许家中人出仕谋取功名,只许享受朝廷恩赏与产业。”
卓思衡心头一动,当即问道:“林夫人母家姓氏是什么?”
“她姓云。”
第章
云这个姓氏让卓思衡想到的是瑾州楚风遗俗地,和那个带着面具的秘云姓女子,这样细细想来,那个透过面具的声音确实便是他今日倍感熟悉的渊薮。
楚地巫女会出现在帝京么?
然而出现与否,似乎都和他关系不大,马还回去后,他还是同襄平伯府少来往些更好。
卓思衡止住念想,让慧衡早些休息,自己也得准备明日后续事宜。
第二日,襄平伯上请世子无德无才腆居太学,多次讲学时论不堪入目有辱圣意,自请再罚俸禄,并将世子逐出国子监太学,入禁军为卒,不求仰仗文德入朝为圣天子驱使,但凭义胆豪勇仍可表论举家之忠良。
在大家的诧异中,皇上却欣然应允道:“朕并非强求世家子弟皆求功名,只望累代兴盛自上而下,不负社稷君臣之职责。若是其志不在此,有所转圜也并非取巧。”说完他用一贯和蔼亲切的笑容看向卓思衡,“你是治学官吏,又下辖国子监,你以为如何?”
自编自导就算了,还得自演,卓思衡认为自己该找制片人皇帝多加点工资,不过好像他和皇帝直接并没有平等的雇佣合同可言,只能老老实实配合道:“圣人曾云:‘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培才育人当因人而宜,此乃古理,臣愿听从圣上乾纲独断之意。”
连主观此事的卓思衡都这么说,其他官吏也都没有什么再议,毕竟他们觉得这其实是件小事,根本没必要特意讨论。
但需要特意讨论的事很快就来了。
春坛即将接近尾声,卓思衡愈发忙得只能住在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