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父皇叫到自己的名字,青山公主刘婉显然略有错愕,忙起身谢恩,卓思衡看着小公主的拘谨也知道她平时大概很少见到父亲,连被夸一句都显得战战兢兢,太子在妹妹旁边一脸欣慰,而皇后则是始终保持沉默。
罗元珠此时又道:“青山公主殿下文中引用了唐人罗隐的诗‘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来立论,可谓清妙笔。”
其实大家都知道如今宫中皇后和罗贵妃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又因各有一双儿女而微妙的关系,罗贵妃的妹妹却盛赞皇后之女,这样做人师傅的贤名与公正,实在令人钦佩。
“阿婉你是诸位公主的姐姐,自然要勤勉于学做好表率,太子亦然。”皇帝温言道。
皇后这时才带着太子和公主一道谢恩,卓思衡看到太子和妹妹刘婉在重新落座前都偷偷朝他看过来,可是眼相交的瞬间,又赶忙藏起来那种想要在自己面前炫耀如今已然成长的微小心思。
当真是可爱。
卓思衡这辈子的软肋都在这里了。
谁料,在这时,又冒出另一个小可爱来。
赵王看到大家都在聊学习的事,忽然开口道:“父皇,儿臣也想到国子监读书!”
各位亲贵又都笑成一团,济北王笑道:“赵王殿下,陛下为诸位皇子寻得的师傅可都是当朝大学士,各个鸿博饱学,你为什么要去国子监舍近求远呢?”
这话虽然是在逗孩子,但也顺便夸了皇帝,卓思衡听了都说妙哉。
赵王欢快得跑到皇帝跟前,没有半点怯生和羞涩,抱着父亲攀住后笑道:“因为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呀!在宫里学习只有师父和兄弟们,可是如果去了国子监,有数百人呢!这么多人里如果每三个有一个可以当我的老师,那必然是我的幸事,岂不美哉?”
顽童乐话虽是无心,却也让众人惊艳,大家皆道赵王聪颖,夸赞之词不绝于耳。
卓思衡想,这孩子真是会继承父母的优良基因,又自带天真憨然的可爱,教人喜欢。最重要的是,这份聪明不像是跟谁学到的圆滑,反而有几分不靠谱的谬论在里面,更像是孩子无羁的戏言,偏偏这份戏言里就是透着股他也不能不肯定的聪明劲儿。
太子往后的路,或许比他想得更难。
即便从罗贵妃与皇帝的言行上都没有看出对赵王有什么超出他身份的期待,但卓思衡没有办法保证其他渴望富贵和权势的人不会利用这份得天独厚,去用危险的方法侵害太子。
而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
靠前的席位距离皇帝近,宾客都显得格外活跃,略靠后一些的即便私下交谈也不会传至圣听,大多在保持礼节的情况下自行交流,倒也自得其乐。
襄平伯世子林劭自从和狐朋狗友断交后,得知他们考试里全都被国子监的官吏找上门去,十分有大仇得报的快乐,今日里见好些人根本没来,也知道不是挨了打就是关了禁闭,于是更是开心,自斟自饮喝得舒爽。他余光看见表姐安安静静端坐,目光却始终看向前方,忍不住也跟着看过去确认视线,而后忽然笑道:“二表姐,你怎么一直盯着绮英郡主看?是喜欢她今日的穿戴么?”
云桑薇收回目光回到桌上,低声道:“是觉得郡主飒爽英姿,所以才多有探看。”
“二表姐你喜欢她哪个钗环头面,我今次军中发了饷银去到姿宝斋给你打一个去!”林劭赶紧抓紧时机显示自己已然是能赚银子的军伍之人,绝非过去纨绔,再加上他受表姐照顾许多,当时挨打又多亏表姐劝解父亲,自然要表示一番感激之情。
“你已经许了姑姑和姑父还有好些人要买礼物了,禁军一月也不过二两银子,到时你变不出钱怎么办?”云桑薇叹了口气,又抬起头侧过朝前看,幽幽道,“还是留着银子罢。我就算穿戴得齐全,也没有……”
她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安安静静继续端坐,林劭不解,但无论他怎么追问,云桑薇却是都闭口不言。
……
卓思衡接受完盘问,皇帝和藩王都不再言及世子进学之事,他便明白可能家宴并不能彻底讨论解决此事,还需日后再议,不过这就和他关系不大了。
可今天皇帝的表态还算明显,他努力夸赞自己和国子监如今的学风,想必就是暗示希望各位藩王世子能留在帝京治学,不过皇帝是明白的,卓思衡也明白,他觉得诸位藩王也都清楚,偏偏要有人装糊涂的话,谁也不会将这话挑明了说。但没有世子,留个郡主在帝京也是不错的选择,像绮英郡主这般长袖善舞的女子,想来一定适合宫中的生活。
而卓思衡自己则乐得挨着史官躲在角落里,共分一个橘子。
他的战场本来也不在这里。
终于宴会结束叩拜过皇帝后,卓思衡清楚得听到身旁的年轻史官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蒙大赦,他忍不住微笑道:“今日还要将文书整理归档,这么早就松气可不行。”
小史官忙道:“是下官唐突了。”
“什么唐突不唐突,我们在圣上的家宴之上都不过是外臣罢了。”
“多谢大人搭手相助多次,我初次轮值便遇见这样的大场面,实在是力有不逮,让大人见笑了……”小史官看他随和,也是苦笑后自报家门,“下官是太史馆纂修辛淳,见过卓大人。”
这个工作佟师沛曾经做过,但他做起来就显得清闲许多,可眼下这个小官就有点力不从心,可见虽然佟师沛常年消极怠工,但到底还是佟伯父的基础训练到位,让他在其位可以游刃有余。
看来自己也要着手提前培养太学生们的职业素养打好坚实基础了。
卓思衡同辛淳搭话也不止是闲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大人但说无妨。”
“今日的记录里,不知有几句是出自宣仪长公主?”
辛淳回忆一下,并不确认,只能回头粗略翻看后才道:“三句,皆是祝告之语。”
很怪,今天为什么长公主如此安静?按道理,皇后的尊贵怕是在这种宴席上都比不过她,她应该更多话才是,然而方才自己被叫到近前的时候,长公主一直含笑不语,时不时凑趣两句,也只同左右说话。这不像长公主的个性。
思忖之际,众人在方才致送皇帝离开后也已皆按照爵位逐渐离退,卓思衡再去看长公主在哪里已然遍寻不到。
宫中宴饮入席和退席都有极其严格的规矩,像卓思衡这种外臣得蒙恩典列席,也要最后离去。他替辛淳整理笔墨,交给来引路的太监,要他一道送回太史馆,又不想赶着那样多皇亲贵戚一道出宫,便自出集英殿后,命为其引路的太监慢一些走,离其余人能远一些。
春夜温软,御道在夜里三步一庭燎,道路砖石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卓思衡仍在思考往后该如何应对世子入国子监学习与接下来学政整饬的事,就在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同时脚步已至身后。
“卓司业!”
林劭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他虽然不会在御道上狂奔这样无礼,但大概也是走得快步,说话都带着没心没肺的雀跃:“我爹叫我来亲自谢谢你!”
卓思衡看他没头没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是觉得林劭憨厚有趣令人无奈莞尔:“也替我转达,此事我实在不敢居功,也多亏大人坚毅。对了,军营里苦不苦?待着可还习惯?”
“当然苦了!每天都要操练!如果不是有这次宴席,我哪能出来!”
“苦还谢我?”卓思衡笑道。
“当然要谢!军营里虽然苦,可我今日听说卓司业你在国子监考试的事,那还是我从前的狐朋狗友更苦一点,军营怎么都比太学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