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骄傲之余还有理智尚存,隔壁的声音也随着正常探讨而越来越轻,什么都听不见后,卓思衡才意犹未尽得挪回桌边。
卓悉衡却觉得,早知如此,不若拒绝哥哥,不来吃这顿饭……
“哥哥,你是堂堂朝廷五品官吏,又是国子监司业,却在这里偷听壁角……”
“来,吃菜。”卓思衡笑着糊弄过去。
他本想让两个妹妹也来,可她们都异口同声拒绝,似都有事,卓思衡也不勉强,打算等日后卓悉衡金榜题名,他再拉上全家出来。
“看来大哥在国子监刊印的《中京府解试时策真卷选》已是读书人人手一本了。”卓悉衡不动声色感慨,从前也有印局会发印科举考试的试卷刻本,但也只有当届前几个,印作文章,一页页售卖。然而他大哥不止有做官的能耐,还有商业头脑,竟然将近十年中京府解试解元的文章集成一处,又着意挑选了许多篇虽非第一,可仍文采流华的得第文章辑录成册,一经印成,立刻被抢购一空,印局只能再紧急加印,还好刻板都是现成的。
“那也得是里面文章好才卖得好,大家也不是白白为了点纸张和字掏银子的。”卓思衡惬意道,“对了,方才我们说道哪了?”
“说道群星宴了。”
“对,群星宴。四弟你记得,若是群星宴上有人找你的茬,你千万别去搭理,你宋大哥今年是瑾州的解元,你们二人只管当群星宴是白吃的一顿饭,别同话多的人沾染。”
他们将来说不定更会烦死你的。
卓思衡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给弟弟听,但这句话还是没说。四弟心思重,若多说他难免多想,以为自己受了委屈,将来要是到官场上护起短,怕是要招惹麻烦。
宋端中了解元的消息是半月前卓思衡在各地发上给礼部的省试名录里看见的,他自然也是高兴,但却没那么意外,毕竟宋端的本事他是清楚的。
只是不知道宋端和弟弟谁会摘得省试头筹?
“哥哥,你认识今年中京府的主考官彭大人么?”卓悉衡忽然问道,“听说他也会受邀前来丰乐楼。”
本届解试的主考正为当年与卓思衡同榜的榜眼彭世瑚,他如今在弘文馆做校理,因勤勉得力文章卓著,也是圣上年节褒奖名单上的常客。而且他自高中得入翰林院后,从未被派驻到地方任职,不可不谓一路尽在清高门第,众人都十分艳羡。
想到彭世瑚当年在群星宴上夺门而出又怒骂靳嘉,大概这次回来主考大人是很严肃的想规劝其他解元别做那些失身份的事,彭世瑚为人严苛古板,却是正直且刚毅的,他会答应下来,卓思衡也不怪。
于是他将自己当年群星宴第一次见彭世瑚的事讲给弟弟听,悉衡听得入迷,菜也没顾上吃几口……
待到群星宴当日夜里,卓悉衡归来,卓思衡立即拉着弟弟去到书房,紧张又关切询问是否遭到刁难和遇见什么不识趣之人,谁知卓悉衡只是摇头道:“没有,他们知道我姓甚名谁后,都来主动结交,还有人当场要和我结为异姓兄弟,”
卓思衡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自己当年是什么情况,悉衡如今一直在熊崖书院和太学享有学名,多有子弟识得,又是五品官吏的弟弟,寻常之人大概也是觉得弟弟可堪一谈,而乖觉之人更是要结交的。
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自己这些年的努力都以不同的形式得来了回报。
卓思衡放下心来,才慢慢替两人各斟一杯茶,悠然道:“不知道如今的解元们都谈了什么?”
“谈了各地的考题,与大家是如何应对的。又讲了些备用于省试的心得。”
世道变了?卓思衡以为自己听错,当年除他以外那些同列者讨论的内容可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他很快转过念头,当即心下了然笑道:“是因为彭大人在场,我说得对么?”
悉衡无奈笑笑:“大哥,你的这位同榜当真是尊活的怒目金刚,只要咱们的话题稍微偏离读书科举,他便一双圆目睁开看过来,吓得大家自然不敢造次——其实只不过想聊聊各自家传和眼下帝京那些常听得到的话题,也并非不可谈之事。”
可怜那位极会做生意的洪老板,以为能请到一地主考官列席,与有荣焉,谁知却是请回了阎王,最后几乎可以算是草草宴饮完毕不欢而散。
“不过令显又找我出去小聚,才回来得如此晚,让哥哥担忧了,明日弟弟便不再出门,只安心回国子监读书。”悉衡没有说其实是杨令显不放心,担心自己在群星宴被人欺负,尽管卓悉衡百般解释读书人就算想欺负人也轮不到动拳脚,可杨令显还是自愿给兄弟护法,一直等到他出来。结果这样早结束,两人便又去附近酒肆加饮小酌庆贺,此时才归来。
卓思衡只是笑笑,说这又何妨,于是便让弟弟早日休息。
谁知一向少言寡语的悉衡却略显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有一事我觉得哥哥会想知道。”
“什么事?”卓思衡好问道。
“令显让我别同外面的人讲,我想大哥是不算的。”卓悉衡似是斟酌了语句后说道,“越王似乎在禁军兵马司的古坛场大营惹了麻烦。”
杨令显人在军中,自然在这方面消息灵通,卓思衡是完全不知道禁军大营发生了什么事,从前唯一能告诉他的陆恢眼下已到了国子监吏学。
“他惹了什么麻烦?”谈及越王,卓思衡立即警觉。
“令显兄也不知道甚多,他也是从别的禁军任职的伙伴那里听来,可虞都指挥使治下极严,不许多说,他只知晓越王之前到禁军听差,总和虞都指挥使闹矛盾有分歧,但也没听得什么大冲突,可前几日,虞都指挥使忽然罚他去大营门守卫执勤夜岗。”
这事儿虞雍干得出来,他这人唯独清楚谁是真正该马首是瞻,谁又可以尽情得罪,根本不在意皇帝以外之人,风评极差,反倒让皇帝放心。越王招惹到他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是越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他会不知虞雍的本事?
打破平衡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大哥,这里面是有什么关窍么?”卓悉衡看着卓思衡沉思的表情,只恨自己年岁太小,此时才参加科举,还要近半年才勉强入仕为兄长分忧。
“我也尚未得知。”卓思衡此时的笑倒不是故作轻松,而是发自内心,“凡事未有头绪不该庸人自扰,你且先去休息。”
卓思衡是这样劝慰弟弟的,也是如此宽慰自己的。
可他也没想到,新的头绪很快就到来,还是冲着他来的。
第二日国子监有一场专为未参加科举之学子准备的小测,听说几位藩王世子正在罢考时,卓思衡正跟几个监正安排腾出给已过解试之人的单独修习室,每日再开专门课程,也设自修的座位,好让这些学子可以潜心在国子监备考省试,毕竟自九月到十一月,等待其余州府解试通过人员入京还得两个月有余,再拼一拼锦上添花,说不定成绩更能突飞猛进。
来报的人急急忙忙闯入正在布置的新腾出的空屋,里面几个围在卓思衡身边的监正都是吓了一跳,听完来人奏报,更是不知所措全都看向了卓思衡。
“司业大人,世子们……如今就在考场外罢考,说……说您为自己弟弟才拉他们无辜学子作陪,如今你弟弟高中了,就休要……休要再折磨人了……您快去看看罢!”
第4章
卓思衡静静听完,只温言道:“辛苦你奔波操心,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教其他学生继续好好考,好言好语去请几位世子到空屋子里歇息饮茶,他们若不愿,你就该做什么忙什么去,无须言说相劝。”
来人心道,那可是藩王世子啊……和天子同宗同姓,卓大人竟然敢晾着他们?可自己也是不敢招惹,卓大人说得方法还算妥帖,便依言领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