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并不是第一次拿利益来诱导人了,屡试不爽后愈发觉得这个招数上至天子下至平民都可堪一用,只是他又到世间行了一圈后,归来再为自己总结了不少经验,配合他如今的官职,言语也不一味迂回恭谦,否则皇帝将他带入吏部侍郎又兼了尚书这一职权,难免会觉他掌权便开始曲意逢迎,带了轻视之意。
故而不能一味示弱,强弱得当才是此时在皇帝面前言辞风格的上选。
于是强的部分说完,该说弱的了。
“陛下也当宽宥一下您新晋的吏部侍郎吧……眼下沈相不能理务,旁人眼里臣一人擅专如此大事,岂不让人以为只手遮天?加之故去和吏部的恩怨……不瞒陛下,臣初往吏部,那些属下见了臣就仿佛见了鬼……”
他哭笑不得的表情令皇帝也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连摇头。
卓思衡笑罢重新施礼道:“是而,臣要真是一人独揽考课铨选之事,不但自己或许不能服众,考绩和铨选的结果里那些经臣手而升晋的官吏们怕是也要受此牵累让人轻视,臣实在不愿见此,还望陛下成全。”
好了,台阶可给好了,现在下来对大家都好。
卓思衡说完心道。
此时天章殿内气氛也比之前轻松不少,皇帝听罢他一强一弱两条理由,笑过之后沉吟片刻,怎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再抬头时,目光可比先前质问之时温和许多:“也罢,你如果难做惹人非议,到头来那些聒噪的大小官吏还得把举任不明的帽子扣在朕的头上,朕帮你也是在帮自己,就让御史台给你分些职权。太子那边朕去说,只是你办事时多提点提点太子,别让他将差事办得不够妥帖周全,倒坏了你与朕的一番心意。”
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和太子光明正大的接触了。
卓思衡稳住激动的心情,十足平静但又以表达了充分的喜悦的语气与表情向皇帝谢恩。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又开口道:“不过此次考课铨选,你还有个难处自己没有看到,朕再给你一个恩典帮你免了后顾之忧,如何?”
第9章
卓思衡几乎是立刻就明白皇帝所指之事所指之人,可不等他开口,皇帝已然笑着步近,拍上他的肩膀说道:“你弟弟悉衡与你同朝为官,此次大察你对他避忌也不是、推举也不是,两相其难,朕打算帮你解决这两难困境。”
卓思衡心道不好,赶忙道:“谢陛下隆恩。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自古举贤理当不避亲仇,臣执掌吏部,当心明此理,必然不会辜负陛下重托。”换而言之,这是非常礼貌的拒绝。
但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笑道:“朕怎会不知你品良身正,必然不会借此徇私,可吏部不是国子监,其中牵扯或许私要比公多得多。你少些后顾之忧,也好更为朕尽心竭力办事,至少这次考课铨选是你执掌吏部首次重责,出了纰漏的话……还记得朕方才的话,朕岂不要和你一起遭受非议?”最后这句话,便是警告的意味了。
卓思衡的心紧紧被攥住,可面上却还轻松道:“还请陛下取信于臣,臣必不辱陛下威声。但若陛下出手替臣周期,同僚也觉臣无用。”
“他们只会畏惧你。”皇帝看向卓思衡的眼睛,“因为他们知晓,你的背后是朕。”
他不等卓思衡再说,立断道:“况且你不打算听听朕是如何安排你弟弟为你避嫌的么?”
卓思衡敏锐感知到对话存在的可能性与危险,不再以委婉方式抗辩,只压低声道:“臣敬听陛下恩示。”
“你弟弟身为翰林院检校,朕会多留他一任在原职之上。此话由朕金口玉言,旁人自当无有,不过是留任,也绝非提升。可云山你仔细想想,以你如今身份,若经你手,你弟弟无论是留任还是擢升,哪怕是外任,都会有人背后非议短长,朕不希望自己的他日股肱尚未强垒,就先留有遗污。”
面对这警告多于宽慰的言语内义,卓思衡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权力拒绝,况且皇帝的选择非常具有实际意义:自己如果在吏部第一次就不能服众,那连带任命自己的皇帝也会受到质疑,今后许多旨意的贯彻便会掣肘,如此一来,皇帝何必要将自己推到这位置上创造更多麻烦呢?皇帝要为他自己的选择保证无后顾之忧,而卓思衡自己,也别无选择。
可这样一来,或许本能翰林院第一任结束后外放历练的弟弟却要被迫留在中枢再抄三年书,卓思衡思及此处,又觉愧对弟弟。
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以悉衡的学识和能力未必就有如此多的掣肘,说不定同自己三年即可外放去见识广天阔地历练心性品格了。
更何况,此时皇帝留悉衡在身边,倒颇有几分“人质”的意思。
他此时要是拒绝,只怕他们兄弟俩都得失去皇帝的信任,他自己皇帝还有用处,大概不会太不好过,然而弟弟尚未离开翰林院也全无前程可言,要因此遭到皇帝厌弃,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与这种情况相比,再留一任翰林院多跟在皇帝身边学习一下这位权术高手的套路也不算太坏。
此时唯有暂时退一步才是唯一上策。
于是卓思衡谢恩领命,再无缀言。
皇帝似是极其满意他的答复,重新流露出笑容,这笑容让卓思衡仿佛回到十年前,君臣第一次同朝的情形。
但终究今昔非昨,旧时的自己在面对这样紧绷的胁迫时虽也能应对从容,但心中敬畏是多于不满的。
可现在,卓思衡满心所向皆是一句话:
你给我等着!
所处的位置和手握的权力,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态。
他这样想着,辞别皇帝,离开天章殿,再望太液池水,也觉宫中虽是活水引源造池,并无波涛兴澜,可平如镜静如天之下,又全然是无处得见的鲸波骇浪。
回家之后,晚饭时分,所有人都看得出卓思衡心事重重,一桌子人也静默不语,只有慈衡看出来就一定要说。
“大哥,是吏部的差事不好办么?怎么吃饭这么开心的事还要紧起眉头?”
卓思衡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妹妹向来没有办法,只能强颜欢笑道:“不管好事坏事,想事情的时候要是笑着想,岂不吓人?”
陆恢和卓悉衡当然是看出来卓思衡心事也能根据朝堂动向猜测大半的,二人对视一眼,于是陆恢撂下碗筷微笑道:“大哥可是刚去到新衙门,手头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
但这种转移话题并没能说服慈衡,她当即扬声道:“你们少骗我!大哥这幅样子就是心事重重,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阿芙和她大哥,反正朝中有什么事,他们都是最先知晓的。”
云桑薇还以为自己丈夫一口气没上来要当场背过去晕倒,卓思衡费了好大劲才将气喘匀,却又得故作轻松道:“别去,大哥又不是没能力没办法处理手头的难事,难事虽难,可也要看经谁的手,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不能胜任此职。”
说服慈衡还是卓思衡自己在行,听过大哥的话,她立即放心,乖乖继续吃饭。
卓思衡感慨这一桌子人心眼加起来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怕是除了慈衡,人人都看出他手上遇见难办烦心的事,不愿多言。不过难道是自己最近忧心的事太多,没有表现出从前稳若泰山的气度来,才让家人如此担心么?这次顺从皇帝的安排也是因为皇帝所言并非全然无用,二也是审时度势自己做出的最后抉择。要是自己真遇到一时无法处理之事,他也有非常手段应对,一时之间权位和能力不够,谋来凑,总归因时制宜绝不坐而待毙的。
感受到家人不同方式但出于同心的全方位关怀,卓思衡想着,还是家好啊……不禁露出笑容来,他正准备继续吃饭,筷子还未重新提起,心中却好似落入一颗石子,先前在太液池未见的涟漪此时却荡漾于心,渐由细浪换做沧澜。
卓思衡似烫到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做了!
“我出去一趟。”卓思衡说完转头就走,家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出去门外的身子又回探出头肩,“阿慈,不许去找虞雍,听见没?”
说完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