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知道越王说得是他前几日大摆宴席纳侧妃的事情,遂低头笑了笑,语气却不冷不淡说道:“那臣就在这里面贺殿下新得佳人了。”
“卓侍郎可知我的这位侧妃所姓为何?”越王略扬起他那酷似自己父亲的下颚。
“殿下内宅之事,我又如何知晓?”保持礼貌笑容是卓思衡的本能,况且他也好,谁家这么不长眼还去投资一个已经宣判无前景的产业。
“此佳人姓唐,乃是太府寺卿唐大人家中最后一位千金。”
此位唐大人便是卓思衡的老熟人,曾经的均州知州、唐祺飞的父亲唐令熙了。
这可就有意思了,卓思衡想。唐家同意这门亲事,想来背后郑镜堂功不可没。但是至今他仍没想明白,为什么正向要选择越王进行他最后的绝地反击?难道这小子身上还有什么自己没发觉的闪光点?卓思衡再次打量越王,只消看几眼便知方才那个设想简直是无稽之谈。
“臣曾听闻唐氏乃当朝衣冠名流礼法世家,更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唐氏女似非梧不栖的凤凰,非当代才俊不嫁,殿下能得其女垂青,可见不凡。”
说完此话,发觉自己的阴阳怪气并没有被面露得色的越王听懂,卓思衡那面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果然有些话即便是暗骂之揶揄也有听懂的门槛,自己不该对牛弹琴。
越王浑然不觉卓思衡话中所刺,颇为自得道:“听说当年卓侍郎本有机会迎娶唐氏女进门,若当初得行,今日你我便是连襟,或许卓侍郎也会像今日扶持太子的百虑千思助于本王。”
提及太子,卓思衡登时警觉,与此同时面露不解道:“不知越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臣实在不明就里。”
越王向前一步盯着卓思衡的眼睛泠声道:“你刚独揽吏部大权、手握天下独一份的考课铨选重任,便忙不迭献宝,将此等露脸机会分给太子,这般用心我岂能不知?你们这些文臣,本王再了解不过,开口闭口都是立嫡立长存礼存孝,你家祖上便是迂腐之人,今日到你有何不同?”
卓思衡已经练就一番掩藏深思与心绪的绝技:即便此时他怒上心头,想要一拳打在对面不可一世的那张脸上,他也仍然能保持得体的微笑、自然下垂的双手和松弛的五指,并且用温和且恳切的声音说道:“臣父祖皆为国尽忠,臣自幼也以此为志不敢废忘,如何说尽忠是迂腐这样的言语?越王殿下不该出此言语。”
“本王偏要这样说,你能奈我何?”越王冷笑道,“难不成再去父王面前告我本王一状?你之前不是试过么?也该知道此招对我无效。”
卓思衡此时看越王,就像看到那些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只蒙对了答案,却没有写任何结题过程的同学,他很想说,你这样只能得到两分,还会被老师怀疑抄了旁边同学的答案。
但他会帮找他求解讲题的同学分析,并且愉快告知自己的正确答案;而不会对越王存有任何同情和期待。
“殿下多虑了,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旁人摇唇鼓舌如何能敌过父亲殷切期待儿子成材之心?”卓思衡的微笑从始至终挂在脸上。
“你最好清楚,并且永远记得。”越王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越过卓思衡,径直离去。
卓思衡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他背影的意思,只略整理了官袍领与袖,仿佛整理好心情,向天章殿走去。
但他出了天章殿后,便去寻如今在礼部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同榜靳嘉。
靳嘉如今也坐上侍郎之位,他在礼部多年,待人谦和有礼且尊重上峰关照属下,提及他,同衙官吏皆是赞不绝口。
当然这样好的舆论环境也和他与郡主被皇帝视作宗室表率分不开关系。
靳嘉见到老同榜来找自己品茗叙话,自然是愉悦松弛的心情,可他只是憨厚老实,却不是傻,在听卓思衡说要和妻子一道去靳嘉府上拜谒善荣郡主时,他当即自椅子上弹起,后退两步,以野兔听闻野兽经过的风吹草动般的警惕目光盯着卓思衡道:“你……你打得什么主意!”
“我家慈衡小妹这些年多亏郡主照拂,我这个做哥哥的亲自上门拜谢一番也是礼数。”卓思衡笑得比靳嘉还憨厚几分,却冷不防话锋一转,“也顺便见见乐宁兄的表弟,顺路谈两句正事罢了。”
第9章
卓慈衡自得了嫂子后,十分爱重,听说大哥大嫂要一道同自己拜谒善荣郡主,自是兴高采烈。云桑薇待人恰似春风,善荣郡主爱她稳重又不失欢俏,叙谈良久,慈衡在一旁乐得坐听,时不时也随靳嘉的夫人凑话两句,内堂气氛自是欢融惬意,可唯独虞芙却一脸忧心忡忡,忍不住总朝外瞧。
“你怎么啦?”慈衡见她好几次心事重重抬眼去望窗外的模样,于是低声凑近关切。
“你真不担心你哥和我哥……打起来么?”虞芙心思较慈衡细腻百倍,思及之前二人大哥见面情景,便坐立难安,她觉得自己的朋友该是在这两位哥哥的风口浪尖才对,可此时却畅意无比,没有半分担心。
实在。
“我哥不一定输啊!”慈衡的理解朝向一个诡异的分支狂奔,“我哥也是拉得开百二十斤硬弓的人,他不一定吃亏,我有信心!”
虞芙实在哭笑不得,拉着慈衡说自己要和姐妹说体己话,便先告辞,两人出来后,她却没去到自己的小院,而将慈衡拽去内厅书房的路上。
“咱们是要去偷听?”慈衡意识到虞芙的举动,忽然来了兴头,“你是不是知道他们今日要商议什么事?”
虞芙本想说,我怕得是他们商议你的婚事打起来,可想想也觉最近朝中好多事众说纷纭,她只从兄长表哥处就听来好些变故,大概兄长们所谈也是正事,然而想到哥哥……她还是不放心,咬咬牙,决定为了挚交金兰彻底违背一回闺训,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范,只摇头叫慈衡别嚷嚷,随她来便是。
两人去到内书房花厅一路的夹道上,此处建有回廊荫遮,垂蔓重碧后绕路而行,便可直达书房后储书的斗室,两屋有门可通,但靳嘉归家后处理公务于此,未免闲人擅入得窥机要,门只锁住,家中仅几人持有——虞芙便是其中之一。
与前面一门之隔后,里面三人所谈之事,只要静听便内尽收耳中。
而书房花厅里的三位人兄刚刚结束尴尬的沉默和靳嘉一人努力融冰的寒暄,正说至关键。
“白大学士曾与我有言,望我能顾及他隔辈至亲,其孙白泊宁自幼聪颖好学,读写畅达,可自白家造此变故,他便立志投军,不想再舞文弄墨,我觉其年纪尚青且彼时心碎激愤,故没有轻易答允。此次归京后,几日前我去到白府拜访,自他父白大人处得知孩子仍存此志,白大人虽是希望能子继祖德,投身科举中去光宗耀祖,但见孩子心志坚定,又思及白大学士疼爱长孙,定愿遵其心愿行事,于是拖我替孩子寻觅前程,是好是坏,且看孩子自己是否毅力从心了。”
卓思衡语气淡然,可其实那日白大人其实是想让他再劝劝自己儿子好好读书的,卓思衡却安慰白大人道:“父母能为子孙计之良多,我虽为长兄,可与父无异,深知大人此心良苦。但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心性坚持,一年未改心意,甚至私下学武练弓马,可见心坚志存,有这份坚毅在,无论是书笔还是戎马都能做出一番事业,不如还是听听孩子自己的打算。”
白梧白大人又叫来白泊宁,想再问问最终确认。
“我愿习兵法投军旅,不愿我家再无依傍人人可欺!”
白大学士为父不似寻常世家宦门严父,多慈多感,于学于任都宽宥多于督促,甚少责骂子嗣,父子从来依赖情深,故而白大人与自己父亲也是亲厚多于敬重,此时闻听儿子此言,又勾起思念亡父之情,无尽悲辛涌上心头,搂住儿子便是忍不住落泪,颤声直道让卓大人笑话,可眼泪却如何都止不住。
“我年过五十,并无功名傍身,恩荫得职,如今还在外任漂泊,因儿子争气,望他不要步我后尘,能以正路得功名享官禄,也是不负丈夫一生才学……”白梧自知失态,可卓思衡是父亲所拖恩义之人,也顾不上那样多,领着儿子同拜道,“如今犬子主意已定,若家父仍在,想也不过从之任之而已,我腆为人子,如今若辜负父亲爱重长孙,岂不也不配为父?请卓大人照拂犬子,我唯有倾尽所有以谢此恩……”
卓思衡当然知道父亲骤然离世于子是何等悲若天塌,白梧白大人自幼在父亲荫蔽慈爱下成长,无有太多颠簸,竟此生离死别,似是衰老经年,哭泣时更觉其五十岁上下竟有些许花甲之感。他不忍见此,无不答允。
且他心中原本所想,也是在铨选时将白梧白大人自外任调回京中,白府如今无人主事,白大学士的夫人因丧夫而卧病也已近一年,总要让人暂缓悲痛。更何况他去到各处普查学政时,特意去到白梧白大人所在县内仔细查问,得知白大人仁善平和,为当地百姓称道,绝非仗父官职恩荫横行霸道之劣吏,这样的人不能擢升无非是因为无有功名,稍作调整,即可回至京中任非要紧的职务,白梧白大人之德如此升迁也绝非卓思衡偏私不察。
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安排清楚白琮白大学士曾托付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孙女。
靳嘉听过卓思衡言语,也知此事涉及当年越王作事的余波,他也去过当日丧仪,深知白家窘境与悲辛,闻过叹息道:“白大学士曾交托云山教养孙辈之事,也算所托有人。”
“你想让白家小子到我营中谋差?”虞雍相比靳嘉就直接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