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时长在想,许多事在当年是否能有转圜。”
行宫之内,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屏退左右,隔着帘幕对卓思衡说话。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事已至此,再去为过去纠缠又能做何用呢?我读书不多,却也知晓李太白那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名句,皇帝如何不知?只是他心中还是有郁结。今日叨扰百忙之中的卓大人也是想请大人与皇帝再好好相谈一番,他最听你的话了。”
卓思衡恭敬道:“今日大行皇帝丧仪结束,才是万象始更之日,还有无数事宜留待圣上处置,太后顾虑周期,臣定当遵从。”
“还有一事……阿婉,来。”
皇太后将一直在后室的青山长公主刘婉唤至身前,母女二人相视一笑,猝不及防地朝卓思衡齐齐跪拜。
卓思衡顿时冷汗都出来了,当朝太后和长公主一齐叩拜自己,他实在难以担待,可是一个是新寡太后一个是未嫁皇妹,他也不能大胆无礼伸手去扶,僵持之际却听皇后叹道:“我们母子三人能有今日,是承蒙大人不弃鼎力相助。若为权势和顺应帝心,您大可以投奔赵王门下,然而大人却选择我儿辅佐,此等再造之恩,纵然今日我为太后亦要诚信感拜,请大人受下我们母女的回敬,否则我等良心如何可安?”
“太后这是什么话,我与太子……臣与圣上是何等厚谊,自然不敢废忘,可太后这样,实在让臣愧不敢当心存惶恐!”
“那就请大人今后继续辅弼我儿,使其为一代昭昭明君。”皇太后再次长拜,她也不欲卓思衡为难,很快便起身来。
卓思衡一口气这才喘匀,重新站直道:“臣身负重恩,必不辱此命。”
太后也重新拉着女儿的手就座,叹道:“还有,我想让阿婉可以跟随她的姑姑学一些东西,我朝的长公主可不是那样好当的。”
青山长公主原本还在寻觅亲事,然而皇帝驾崩,她的亲事也必须搁置,此时与其让她默默等待,不如效仿宣仪大长公主旧例可得参政之习,早为今后做出打算。
“卓大人,我定会谨慎侍奉姑姑,潜心治学,绝不空拿长公主的名头!”刘婉经此一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语气和态都比从前的少女要稳重许多。
卓思衡想了想道:“此事并无不可,只是眼下大长公主扶灵而病,还要等她稍好些再提。”
太后点点头,却又想起什么,先让刘婉退下,再对卓思衡问道:“今日一早罗氏自裁的消息想必大人已然知晓,先帝遗命是要她随葬……”
“但臣想听听大长公主的意思。”
卓思衡说完,太后深以为意道:“先帝的遗命是遗命,可我们也不能不顾大长公主的意见。”
“罗氏无论如何都要领罪,她一死也是为求子女平安,然而子女平安与否其实与她活不活关系并不密切。”卓思衡坦率道,“这事今日圣上也与臣商议过,圣上的意思也是将罗氏身后与其妹交由大长公主处置。”
“就按照皇帝的意思来办。”太后生出些许欣慰的笑意,却又悲叹道,“经此事后,皇帝也像变了个人一般,他这些日子除了尽孝于大行皇帝梓宫前和处理政务,其余时间都在陪伴赵王……”
“赵王……现下如何?”
太后悲哀地摇摇头:“活着也像死了般。不过我要谢谢你请求留下赵王性命,一来保全大行皇帝的慈名,二来……皇帝如今也有个寄托,他去同弟弟说说话也好,总不好一夜之间教他领悟世间独一份的孤寂与绝望,要让他如何去面对今后更凶险的风浪?这点上大行皇帝却是不如大人你了解当今圣上啊……”
“大行皇帝天纵英明,所为也乃是帝王当尽之责。”在皇帝驾崩后卓思衡也想了很多,他意识到自己若是皇帝,大概可能也会做出差不多的抉择,在那个位置上所看到的世间大抵与他们眼中所见是全然不同的。
“那就有劳大人代圣上和我去探望大长公主殿下了。”太后颔首道。
卓思衡也恭敬领命。
太后并未打算结束这次会面,她在犹豫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道:“还有一事……其实以如今我的身份,或许不该过问涉及朝政之事,但事关皇帝,还请大人体谅我身为人母的无奈。”
“太后是想问太子妃母家的处置前朝如何议定?”卓思衡不用想就知道。
“若有逾越之处令大人为难,便不必说也是理所应当。”
卓思衡却笑道:“若没有太后的指点,圣上如何得有今日之理政之能?太后能言及政事乃是圣上与臣等的头等助力,臣相信太后,定当知无不言。”
他和太后也是曾经为太子争取今日皇位的亲密战友,以太后的远见卓识与慧心若定,就算真亲手协助刘煦处理政务,只怕不比先帝差到哪里去,更何况太后是真正关怀刘煦的人,卓思衡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而太子妃母家牵扯入越王谋反一案,新皇继位后实在不好言说,确实需要一个尊上者来给众人一个可接受的台阶。
茂国公的长子也就是太子妃的弟弟尹垣竟暗中参与越王的招兵买马,如今事迹败露,竟牵连出茂国公尹敦也从中有份!审讯之后得知,越王的原话是许诺会在事成之后将效仿汉光武帝,搁置越王妃转而迎娶太子妃的妹妹尹毓容为皇后,茂国公家想着太子对自己从无襄助也一直冷淡,不若两头下注,一时全家鬼迷心窍,只当太子妃死了一般,全都和越王暗通款曲。
卓思衡起初知道的时候震惊了许久,这实在超出他对愚蠢的认知范畴,可再恨恨也只能收拾烂摊子。
皇帝刘煦万分悲痛当中,还要分身乏术来处置此事,太子妃雪夜脱簪待罪不顾身怀六甲替家人请求逃脱一死,可随同越王的人都已论罪当诛,就算是太子妃的亲眷又能如何?
原本刘煦登基,她唯有此一妻室,东宫无其余内宠,太子妃理应顺势封为皇后赐以金册金印昭告天下,然而正为此事,太子妃如今地位却是悬而未决,只被太后留在宫中安心待产,她的家人也尽数羁押在大理寺,等候再议。
“太子妃内外皆柔,若为中宫,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是云桑薇在听说此事后对自己说的话。
卓思衡知道妻子曾与太子妃是共奔逐命的交情,可是她都这样说,是否真的太子妃不适合这个位置呢?
太子妃如今不愿见人,还好慈衡人较为洒脱爽朗,能替她诊脉看顾腹中孩子,可太医若来太子妃就要闭门不见,慈衡说太子妃日日啼哭,想求见皇帝,然而皇帝根本不想听她为家人辩解。
“太子妃这个时候不该替家人求告,这样只会令圣上难为。”太后的话将卓思衡自思索中唤回,“圣上登基第一件事若是替岳家脱罪违背大行皇帝旨意,今后要让他如何立足于朝堂之上,又如何面对群臣?”
“臣已经联同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拟了此案的上书,茂国公一家除去太子妃毫不知情且几欲遭家人谋毒之害,其余皆不可恕,应按国法处置。”卓思衡平静道。
太后点点头,似是认同群臣的看法,又叹气道:“太子妃……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可是,偏偏早割舍这一切,对她才是最有好处的。赵王能得宽宥,一是为他也确实受人摆布,二是为全大行皇帝的身后,三则多少是你我的私心,想让皇帝能不至于孤家寡人继承大统,但太子妃的事,我与群臣所虑相同,决不能姑息。”
“臣会禀告皇帝太后的意思。”卓思衡虽心中深感悲哀,却也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一个办法。
“这是皇帝继位以来处置的第一件不避亲之政刑之令,务必不能有失。”
太后最后的叹气卓思衡不知道是为谁,是为皇帝还是为先帝,又或者是为可怜的太子妃,以及她腹中尚未出世在无情帝王家的孩子……
……
三日三夜的大行皇帝殡礼在众人各不相同的心境中落入尾声。皇帝也脱去罩在龙袍外的白色罩袍,准备进行他人生中第一次大朝会。
这次朝会的重中之重是要议定大行皇帝的谥号与庙号。
然而大长公主的病却仍是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