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往往等待典狱内犯人的却是更严酷的命运。
卓思衡忙完中书省政事堂的公务已将近午夜,至典狱时,值夜的司事官正打着瞌睡,见新相至此赶忙迎接。
钥匙叮铃叮铃随着二人步伐,司事官持灯走在侧前带路,总忍不住偷偷去看沉默的今朝新相,虽说知道他年纪不大便权柄在握,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年轻。
“卓大人,就是这里。”带到后,他打开牢门,尽管此处亮度足够,他还是将灯留下,离去前说道,“有什么吩咐的,下官就在尽头恭候。”
卓思衡点点头道:“辛苦了。”
司事官似乎没有预料到新相的谦和能惠及自己,忙道应该的,却也边走边回头,心道果然是死牢里的囚犯,来头不小,竟也有这般重臣探视,可大概这之后就是死期了。
他见过的要案和大官也是不少,这其中的规律他还是知晓的。
司事官渐行渐远,卓思衡步入囚室,将门带上。
罗元珠起身颔首道:“罪臣见过卓相。”
她本就清瘦,如今更是憔悴伶仃,深褐色囚袍松垮罩住却贴不了身,像是每个获罪的大臣一般,在牢中的这段时日尽管无有苛待,却还是被寝食难安所折磨。
卓思衡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罗元珠的那个午后,他初为翰林院侍诏,罗元珠刚入宫成为女史,二人的事业自伊始便有交汇,两人也是共明心志,多年来虽不是频繁往来的挚交,可却惺惺相惜。
今日却在此地再会,卓思衡一时百感交集,只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新君继位,卓相事繁,却还要百忙之中料理我这个刑罪之人,岂不使我罪加一等。”罗元珠愧惭道。
“如何处置罗女史也不是小事。”
罗元珠并不抬头,只伏地长拜道:“臣甘愿领死。”
“我们先不谈这个。”卓思衡边说边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桌上,竟从里面取出两道小菜与温酒壶来,“这是慧衡和顾师范托我带来的,两个人把我家厨房都要炒得烧着了才做出来,估计不会好下咽,但也是一番心意,你尝尝看。酒是我带的。”
听到卓思衡提及两位昔日同僚,罗元珠面露惭色,侧过头去强忍泪水道:“是我辜负了她们。”
卓思衡平和道:“慧衡还好,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只是不愿影响我所思所想,于是始终闭口不言。顾师范的刚烈秉正性情你再清楚不过,她将你视作女学的叛臣与耻辱,并认为你该诉诸国法论罪当诛,不过她也还是亲自做了这道菜,顾师范真是性情中人……法是法,情是情,从法论事,因情起思,我也要学她如此泾渭分明做人才是。”
罗元珠怃然沉默,静静看着两位同僚准备的菜食,哽咽不知如何言语。
“坐吧。”卓思衡坐下后示意,“私自带话给大理寺重犯要同罪论处,她们什么都没有说,想说的大概都在菜中。当然,我来是公务,也有话想同你说。”
听罢,罗元珠低着头在卓思衡对面坐下。
“来这里之前我去见了赵王殿下和丹山公主。”
卓思衡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得罗元珠惶惑不安抬起头来。
“赵王殿下状若疯患,每日在自己宫中或是大笑或是大哭,圣上问过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不过很怪,只要圣上去他就能安静一些,也可以说上几句话。圣上时不时就去坐一坐陪陪他。”卓思衡为罗元珠斟好酒,“丹山公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如今养在太后身边有青山长公主作伴,可仍是彻夜哭泣,喊着要母亲和小姨。不过她也喜欢圣上来看她,见到圣上还是会笑的。这可能就是手足之情吧。”
罗元珠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也是这样想的,才为你的姐姐罗贵妃助纣为虐,是么?”
自他到来,罗元珠不为自己申辩也不剖白心迹,只以沉默供认不讳等待罪状最终的审判,如今听到这句话,她似是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轻声道:“虽是帮凶却祸同主者,我是无忠无信之辈,圣上仁厚善待赵王与丹山公主,我复无所求,愿认罪伏诛。”
“罗女史深熟史资、心存万卷,我知你犹爱《晋书》,可你是否知晓我最爱哪段青史典籍?”
卓思衡的问题与罗元珠所求的终结没有半点关系,她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答道:“我听慧衡说过,卓相喜爱《战国策》,少年时便手不释卷,个中掌故更是信手拈来倒诵如流。”
“是的,春秋战国多有士,我年少时见识肤浅,专爱看这些热闹有兴味的书。可是后来随着见闻增长,我仍是最爱此书。因为书中士人与尊上者谋不论忠,却论义,可谓士为知己者死一句尽述纸页间的豪情。”
罗元珠这时明白卓思衡为何要有此一问,她惭声道:“我亏欠的人实在太多……”
“先帝于你我皆有知遇之恩,说句诛心的话,即便换个皇帝我相信自己仍能状元及第,可是若不是与先帝道合志同,我未必可成今日之卓相。因此即便我曾深为今上所不公于先帝,暗中襄助今上也有谋于先帝的时候,却从不愿令先帝惝恍。”卓思衡率先将自己盏中酒一饮而尽,又道,“罗女史,我与你姐姐并无任何交情,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实在无法探知深宫中的谋划,如果你早就知晓她的安排并加入其中,我与你却是在公务上偶有往来,慧衡也是你的同僚,想来我们兄妹不至于如此愚鲁,也该有所察觉,但我们没有。我大胆问你一句……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闻听此言,罗元珠再无法止住眼泪,沉默垂泪。
她性格素来要强,从未在人前如此孱弱,可这个时候,她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半晌后用很轻的声音说出了真相:“我不能早发觉此事端倪,便已是帮凶了。”
“不是你给大长公主殿下服药入眠的,是么?”
罗元珠流着泪微微点头:“是姐姐安排的人暗中在大长公主的饮食中掺入了药粉……我发觉时已经晚了……那时我才明白为何她执意要我跟随大长公主殿下去嫘祖庙,一切已然事发,我夺来解药便有了犹豫,我知道姐姐的谋划可能会因为我而功亏一篑,但若是我此时不从,我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卓相,我和慧衡一样,自幼失怙,我是姐姐带大的孩子,大义灭亲从来不可能是我们这样人的选择……”
“但你最后还是帮助慧衡,让大长公主及时赶回见了先帝最后一面。”
“因为在我看见慧衡时我便知道姐姐一定会失败。她来到这里,一定是卓相你的安排,而你早有准备,我姐姐即便和郑镜堂联手我也不信他们能豪赌而赢。”罗元珠仰头去看烛火,婆娑泪眼里一切却是模糊,她颤声道,“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他们的密谋……这一切何尝不是我的错……”
说完,罗元珠饮尽面前酒盏,半晌闭目后再睁眼仿佛似醉似痴对卓思衡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昔年一语成谶的,竟是我自己。”
此言虽无涕泣却字字悲声,然而卓思衡并没有一句言语可以安慰,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宿命颠沛的怃然。
“其实这些并不值得卓相来听,任何此时的话语都仿佛开脱和辩解,之前我之所以沉默不言也只是想等属于我的一死。”罗元珠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平静,“卓相,你可以宣读你应该宣读的圣旨了。”
“我这次来没有圣旨,只有大长公主的口谕。”
提到大长公主,罗元珠愣住许久,她眼中愧惭更甚,半晌后道:“大长公主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我愧对她更甚,任由她处置也是应当。”
卓思衡没有起立,也没有按照礼法令罗元珠跪接口谕,他翕然道:“大长公主给了你两个了结。你可以选随你姐姐罗氏一并以死谢罪,或者……以戴罪之身继续为女学尽职尽责。”
最后一个选项显然令罗元珠惊异至极,她似乎不敢相信卓思衡的话,目光满是惊怯愕异。
“这就是大长公主的口谕。”卓思衡再饮一盏淡酒,“她让你自行选择。”
“殿下……是如何说的?”
“殿下说你的背叛让她痛苦不已,又险些错过与兄长的最后一别,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你信你,死活皆是。”卓思衡没有分毫修饰的措辞,平静道,“她之所以给你活着的一条路走,是因为不想女学失去一位元老元气大损,你所编撰的《女史典》如今仍是女学训读之书,你仍在做的那些修撰工作纵然有人可以代替,却不能如你一般尽善尽美,大长公主殿下希望效仿大行皇帝她的兄长,凡事先冷静考量可取得用,再论个人好恶。因此,你这样的英才继续匡助鼎力,天下女子才有书可读有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