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贞元十年到如今,短短十五年,他却好像已度过半生。
不过,此刻落在他身上的,却是宣永一年的雪,这个年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一个别样的开端,在经历掀天揭地般的波澜后,他还能站在这里被崭新故事里的第一场雪拂过眼角眉梢,这已是一种足够令人惊叹的体验。
卓思衡这样想着,冒着漫天大雪,迈出一步。
第239章
“中宗成皇帝的第一个盂兰祭礼已都安排妥当了,御驾七月十三离宫郊祀,七月十六班驾回朝,这是礼部拟定的随行人员名册,这还有宗正寺列出的公卿伴驾的名簿。”
太液池畔早过了百卉千葩的季节,却因新移栽的榴花那独一份的火红耀得人眼花心放。卓思衡跟随皇帝沿绯红的湖岸漫步,连禀报工作的语气都伴着七月难得清爽的风舒缓许多。
皇帝刘煦接过卓思衡递来的奏章,略扫一眼笑道:“朕昨夜按照你的吩咐抄了半宿《尊胜目莲经》,现下眼睛都是花的,稍后朕看完加上朱批再给下中书省。”
《尊胜目莲经》是尊崇孝义的佛经,卓思衡认为新帝登基后有好多事要拿“孝”字来做文章,必须得做出些面貌才好示下,于是便让刘煦手抄一份,届时刻碑留存且再于郊祀焚烧一份,不管是样子还是意思,都做得漂亮妥帖。
如果是年轻时候,卓思衡或许会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上的表面功夫,可如今他尊在相位,反倒觉得有时候看似虚耗精力的事也有其必然性。
比如前两天,又有人劝谏皇帝要扩充后宫,无非是因为自己家女儿这一年国丧不好论嫁娶,想着适龄之年赶紧送进宫里。毕竟本朝祖制,若是新帝暂无血脉可继嗣,为确保皇祚永延,可于百日天孝过去后甄选后妃充实宫闱,毕竟延续皇家血脉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孝礼不可废。
偏偏刘煦刚好符合要求,于是那些家中有女儿想和皇帝论个亲戚的贵戚官宦人家心思大动,纷纷上书劝谏新帝以皇嗣为重,场面蔚为壮观。新帝屡屡回绝,直到那日朝堂上有人提出,刚好就到了爆发的时机。
刘煦不愧是深得卓思衡亲传,说哭就哭,眼泪根本没有任何预兆,他于小朝会上抚桌泣叹,直道自己枉为人君,又哭诉道:“先皇继位当初守孝一年有余,朕自知品德才干均难以企及,唯有孝之一字上渴望尽心竭力能与比肩,今日若不受纳爱卿之谏许被议为不孝,可若纳,亦是不孝。朕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先帝若在该当如何?”
然后,刘煦又走到群臣中来,拉着大家的手回忆先帝的音容笑貌与高尚品格,走了一圈下来说哭了四五个老臣,最终他才环顾四周道:“皇后是先帝为朕指命的结发之妻,不日即将生产,朕与皇后近日即常常同怀将为人父人母之喜,又忧思昔日先帝是如何执朕与皇后之手盼永结亲好……皇后即将诞育,朕若在这时广纳妃嫔,岂不让先帝蒙羞?朕自己为难也就罢了,可若要先帝的颜面同朕一道不顾,朕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之!”
为了烘托气氛,卓思衡作为群臣之首当场表示,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受先帝知遇之恩的臣子,怎么能先帝刚走就为难新君呢?
他又替皇帝列了几条不方便说的理由:
首先,先帝大行,新君继位,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开源需从长计议,节流却是立竿见影,这时候后宫增加花销太不表率了。
——其实中宗给皇帝留下的财产不管是国库还是内帑都十分充足。
其次,今年恩科秋闱即将开始,此次恩科是今上头次为国抡才,当属重中之重,旁的政务都要往次后捎捎,总不能将后宫选妃列于此事之前为人诟病新帝内外不顾。
——其实意思就是别给脸不要,新皇帝登基不满一年,前朝选官后宫选妃忙的不亦乐乎,传出去也不好听,你们不要脸皇帝还要,差不多得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国丧之年京官与有爵之家都不能婚丧嫁娶是祖制,皇帝也体恤各家的难处,于是今年也不另设年限和资质,让但凡受此限制的人家皆可送儿女至国子监太学、吏学与女学去进学修业,这已是恩荣有嘉的德化之政,此三处如何难入列位如何不知?应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多修博识以求光耀门楣才是。
——其实是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好好督促孩子学习别再想有的没的,当心考试不过,被校长亲自带着试卷上门丢人可是会连祖宗面子一起丢掉的。
总之新帝这一哭加以上三条,最终让所有歪打主意的人乖乖闭上了嘴。
卓思衡心中清楚,这次小朝会上皇帝这招多少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可偏教人挑不出破绽。这正是多亏卓思衡自刘煦登基以来一直为他所塑造的形象和积累的表面细节。
要是从前都没有什么孝顺的表现,突然有人谏议倒演起戏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要知道群臣也不是白吃俸禄的,这点心思他们再看不出来可能性极低,若是存心思要直言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台,只要揪住破绽,人家也有话说反驳皇帝毫无底气的行径,所以做帝王的一言一行都不能临时抱佛脚。
这也是卓思衡替刘煦所谋划的一项基础:从零开始,积少成多。
“陛下这几日辛苦劳累,要多注意休息,经筵的事再往后放放,正好今年春坛因为大行皇帝的丧仪不能照常,明年春日大办一场,再开经筵的序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不能事事都想同一时间穷尽。”
卓思衡的话让刘煦笑了,他说道:“还是卓参知偏心朕多一些,若是先帝还在,参知一定耳提面命督促不休。”
卓思衡也无奈笑了,是啊,人心本就是偏的。
提及先帝,刘煦有短暂的沉默,他的笑容渐渐化作一丝忧色,声音也压低几许道:“有一件事,朕必须听听卓参知的意思,否则实在不能专断以诏。”
其实刘煦在位这半年大多政务都已上手,除了天性使然的略有谨慎和柔仁外,一些略显棘手的政事他也未有处置不当。如今,许多事也不需卓思衡事事指点,他完全可以自己擅专,然而却特意这样说,看来是真有为难,卓思衡于是道:“陛下吩咐。”
“昨日顾大学士求见朕。刑部这半年一直有陆陆续续在审理郑镜堂与唐氏勾连结党的案子,不过朕和你都以为不宜搞得人心惶惶,顾大学士也一直教人私下盘点抄下来那十几家的财物与往来书信留待为证。昨日顾大学士带给朕二十余封信件,皆是……皆是景宗篡位前与这几家往来的亲笔。”
提到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爷爷,刘煦也十分为难。
卓思衡也没想到竟然还有留存这样的物证,想来是这些家里为留作自保之用,他思考后镇定问道:“敢问陛下,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多是沟通朝中布置安排,将什么人任到哪个位置上,又怎么共同商议一件事要如何联名上折子……朕看过很是触目惊心,假若逆王刘翊有景宗的手腕,今时今日哪有朕的立足之地?”刘煦回忆起半年前的一切仍是心有余悸。
“陛下还有臣不是么?”卓思衡笑着安慰道,“陛下觉得为难是因为其中涉及我家与高家等臣的内容?”
“瞒不过参知。”刘煦苦笑,“还提了不少,都是一些颠倒是非的构陷之语。”
“我们几家同当初景宗一党也算是朝野公开过的敌意,他们这样说倒不稀,那是什么让陛下为难?”
“顾大学士问朕,这些是否要辑录成册公之于众,朕很想为先帝和参知你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可以还参知的祖父与父亲一个公道,还戾太子一个正式的尊号,朕觉得理当一试!可是……”
“可是如果这样难免朝野震动,会有因景宗一朝得利延续至今者惴惴不安,又有人妄图结党以巩固朝野地位,恐拉开党政序幕。”卓思衡含笑说道,“陛下的顾虑臣都明白。”
“参知是怎么想的呢?”刘煦此时很需要卓思衡这个当事人的结论。
卓思衡沉默许久后站住脚步,他左侧是潋滟的太液湖谁,右侧头顶正插一株开得正艳的石榴树枝丫。
刘煦也停了下来看向他。
卓思衡自贴身的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递予刘煦道:“此封信还请陛下过目。”
刘煦不明所以却仍是接过拆开,外面的信封很新,可里面竟还套着一个,却是泛黄糙旧多有斑驳痕迹,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挺括劲毅的字迹略有些像卓思衡的笔迹,但一看便知只是似,完全出自不同手笔。
“东宫洗马卢载亲启……”刘煦轻声念道,随后拆开阅读,只读了两行,他便顿觉周身寒冷似火的七月也无法抑制那份不可言说的战栗。
“卓参知,这是令尊留下的?”
“是当初东宫涉事之一卢家的后人所留,乃是我父亲亲手所写书信,其后人交予我手,此人陛下也见过,正是如今吏学司事陆恢。”
与刘煦的惊骇面孔相比,卓思衡却是要沉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