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卓思衡回到中书省,这里早已等候满了听凭他吩咐的翰林院诸人与政事堂各卿,这些年来政事堂的事务和他做侍诏时区别不大,忙碌也是朝廷里的头一般,毕竟直达天听的工作注定会更劳心力也更加繁重。
由于目前还必须兼领吏部的差事,卓思衡安排过中书省,立即就要马不停蹄到尚书省去,好在两个地方离得近,来回奔波也不算辛苦。
尤其是吏部的部下是真的听话省心。他们每个都跟了卓思衡好几年,越是了解就越是不敢造次,领导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可谓非常乖觉。
有时候卓思衡都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扼杀这些人的天性了?可他想到郑镜堂在时的吏部,又以为这种天性杀一杀就杀一杀吧……
吏部诸人得知自己要开始着手吏科的取试,心中自然是叫苦不迭,可嘴上个个都讲卓相高见。
布置考试其实最为繁琐,事无巨细不说,又因涉及利益分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且吏科不像科举本身,多少有吃力不讨好的可能在,但这些都不重要,鉴于这是卓大人安排的差事,所有人也只能顶着上。
说完大事,还有无数小事要过问,卓思衡看了看历本,问道:“这几日陆续有即将述职的官吏自地方回到京中,中京府的官驿要安排好马匹更轮,不要耽误他们办差的时日,还有核交手续也得尽快,今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会按照去年考课的结果进行调度或擢升,朝廷现下紧着人用,早些替他们办完,我们也轻巧。”
负责的司吏署的负责人当即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请卓相放心。”
卓思衡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道:“沈崇崖沈刺史是不是这两日就要回来述职了?”
司吏答道:“看牒文也就是今明两日,伊津郡离帝京近,日子大差不差。”
“好了,你们去忙各自的吧,我再回中书省一趟。”卓思衡说完起身道。
每到秋天吏部最忙的衙门都是司吏衙门。
地方官员职权的交接要在冬季前完成,尤其是中京府以北,到了冬日道路难行,这时候再调派人员难免要耽误时日,因此在司吏衙门有成文的规定,中京府以北地方官回京述职可以先行速办。
官员述职的事情烦杂,没个三五日根本不能理清,况且这之后还有好些道调任的手续,如果还是外派,又要再等中书省下达的告身书再开具牒文,总之,每个秋天的吏部都透出股脚下奔走生烟的忙碌劲儿。
伊津郡位于丰州,走运河南下到中京府算是快的,沈崇崖顺利按照指定日期返京,来不及见家人一面就匆匆赶来吏部递交自己的职文簿录等手续,忙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喝上口水,剩下的就要明天再来核验了。
因他个性练达却又不圆滑,曾经在吏部时与沈崇崖交好之人不少,即便吏部老吏对沈崇崖也多有赞誉,此次回来办事,遇见许多老同僚都恭喜他能自伊津郡归来,更也有人主动暗中对他说还不知最后要给他什么差事,卓大人在这种事上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肯说。
沈崇崖却暗道,他肯说,我也不敢问啊……
看着吏部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问道:“那卓大人……今天在么?”
其实这种心态沈崇崖自己都觉得怪,他算是卓思衡一手提拔的部下,自然与他更亲近,实际上在卓思衡身上他确实获益匪浅,已将其当做师学一生的典范,可他不能控制内心对卓思衡的恐慌感,就好像被猫捉过一次的可怜老鼠,见到胡子的影都要抖上三抖。
“他早些时候来过,又回中书省去了,如今大人两头跑,不可能在咱们这里待上整日。”负责替述职官吏跑腿的小吏低声道。
“这就好……这就好……”阔别了一年多,沈崇崖还没做好再见卓思衡的心理准备。
“好什么?哪里好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吟,那蕴含在其中的笑意瞬间便让沈崇崖汗毛倒竖,他战战兢兢转身,长拜道:“卓大人……啊不……卓相好……”
因为头压得太低,他没看到卓思衡翻起的白眼。
“我又不是饿了出来觅食,你一年多没见老上司怎么还和老鼠见猫一样?”卓思衡瞪他道,“怎么?还以为回来述职办完就能跑么?”
“这个也不是……”沈崇崖紧张道,“就是太久没见卓相……近乡情更怯……对!近乡情怯!”
卓思衡摆摆手让小吏继续去忙,示意沈崇崖跟自己去内堂讲话。
沈崇崖一路上看到投向自己的目光,有艳羡也有仿佛默哀,看来自己不在这段时日,卓大人又在吏部老同僚心中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
为了弥补方才自己的失言,到了内堂,沈崇崖决定率先开口:“卓相不是在中书省么,怎么又急着赶回来?”他很客气和见外的才用了卓相这个叫法,整个人都很紧绷。
“听说你今日会回来,所以想见你一面,怎么,不愿意见老上峰么?”卓思衡眼也不抬眉也不动,坐进自己的位置上随手捡起个奏章翻看。
“想见!”沈崇崖额头都急出了汗,“当然想见!有好多事想和卓相秉明!”
“我这会儿有时间,你说吧。”
沈崇崖愣住了:“啊?”
卓思衡看他一眼笑道:“说啊,不是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吗?”
“伊津郡……都挺好的……”沈崇崖硬着头皮道。
“嗯。”
“霞永县的百姓……也挺好的……”
“嗯。”
沈崇崖喉头不住翻滚,干涩道:“那个……我和孔通判也都……”
“都挺好的是吧?”卓思衡瞪他一眼,“你要不要再汇报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家母鸡下多少蛋你家仆人一顿吃多少碗饭?”
沈崇崖不敢说话了。
“元峻,你胆子大一点,我不吃人的。”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说真的,越王和郑镜堂都没这么怕过他。
“太久没见到大人了,我得适应一下……”沈崇崖用力吸气道,“大人,我和孔通判大概或许可能没有辜负大人的重托……他让我问候您,并且告诉大人冬学进展得很顺利。不过……其实这次入京我还有一件事想和大人说……”
卓思衡尽量努力让自己更温和一点:“你说就是了。”
“我知道大人让我尽早述职是为了将我自外任调回,大人新晋为相,身边自己人定然空缺,我能被大人器重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可是……”沈崇崖再次深吸一口气,好像能就此获得勇气一般,“可是丰州还有好多事尚待解决,尤其是伊津郡之前的烂摊子实难一二载抚平,我不想半途而废。”
他说完长出一口气,再去偷偷看卓思衡的反应,却见卓大人也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似乎正在真正思考这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