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如此认真,卓思衡听得也是心潮澎湃,眼都染了光出来。
“再者说,我可是在中京府混过的官吏,你给我塞到地方去,难道就会手忙脚乱不成?天底下还有比此处更复杂的吏治么?或许有吧,但中京府乃是九州四海最大的衙门,这总是毋庸置疑的,我既然有本领在这里让人挑不出错处,那到了地方,我也未必就不能长袖善舞。”
佟师沛说得十分酣畅,竟将茶当做酒一般豪饮而尽,再起身道:“就让我试试看吧!这不单单是为大哥你,更是为我们的将来。如果今后我们有同样的抱负和所求,那就必然会再次在朝堂上相遇,那个时候我也会有自己的话语可讲,会有能帮助大哥的实在能耐,我的父亲也会以我为骄傲的。”
佟师沛说得激动,卓思衡听得更激动,几乎眼泪就要落下来。他重重拍在这个自己在尚未踏上这条权力之路前就已经认识的挚交,心中有千百句话,但最终却就化作了两个字:
“珍重。”
这之后,卓思衡亲自将佟师沛送至门口,他不忘叮嘱佟师沛回去问问妻子的意思,又道:“此法最快也要在恩科后才会递交全书呈奏,你不必急,我自有安排。”
“那时候大哥的安排会让人指摘说是为了避嫌才故意给我差遣出去,何必如此?就在冬日前吏部的选调将我入了册吧,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决不是一时意气,这点大哥可以放心。”佟师沛笑着说完翻身上马,又朝卓思衡道,“大哥也别太担心别人了,你自己的路才最难走,我们追着你又有何难?”
说罢,他潇洒打马而去。
恍如当年与卓思衡船上相邀的意气风发之少年。
望着佟师沛的背影,在日渐寒冷的深秋之夜,卓思衡忽然领悟到了一个从前未能参破的事理:
其实每个人的命运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在不同的路上亦可交集。
领悟到这点后,卓思衡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与他拥有同一处终点。
即便此行注定路途遥远。
第242章
黍苗青似翠玉,然而翠玉却连绵不成海一般起伏的万顷碧涛。
春风此刻温软,却仍逊色孩童稚嫩的发梢一筹。三五成群的农家稚童正聚在田边比谁抓了大个的蟋蟀谁捡了鲜甜的野莓,风沾着他们被欢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的头发拂过,可谁也不觉得凉也不觉得热。
这五个孩子里领头的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她细布的嫩青色裙衫好像一片柳叶织就,软柔簇新,比别的同样穿布衣布裙的孩子要显得精致许多,只是眼下这么好的裙衫也挂满泥汤草梗,一块块的污垢自上而下,从脸到裙裾,一个地方都没放过。
放眼望去,几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五个圆圆脑袋凑到一处,汗水也滴入到一块泥土里去。
“……咱们就赌五个莓子!”
“不得行!要让我爹知道我敢赌,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两个斗虫的小孩一个好胜一个胆小,争执起来,一个说道:“去年冬天来村里的师范不是教过么?,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爹说师范说得对,小时候赌斗虫,长大了就要进赌坊去赌一年的收成!”
于是另一个骂他胆小,两人争执起来。
“不许吵!”青裙衫的七岁女孩忽然一声制止了两人,“咱们玩是为了乐子,吵架岂不和初衷背道而驰?”
她说完平静看向胆小的孩子道:“你爹是在吓你。宣永五年,父……圣上下旨清查全国所有州郡的赌坊,并明令禁止私设赌坊赌局,更将聚赌、参赌和因赌贩卖人口之事列入《刑律》,予以严惩,现在哪里还敢私设?当天下九州没有王法吗?”
“你个客商家的丫头,是今天才来咱们乡的,你又不知道……”胆小的孩子嘟囔道,“有些赌局都是偷偷开的,去年县城上就有人赌破了家,我爹回来才教训我的……”
青色裙衫女孩一听这个顿时自地上爬起站直,眉毛都立了起来道:“你说,这赌坊在县城何处?又是谁开的?开了多久?可否报官过?”
胆小的孩子说不出来,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一直没说话拿苇叶给蟋蟀编笼子的女孩笑道:“他爹也是听人说的,可我听我爹说,去年时候孔大人带好些衙差找到那个偷开的赌坊了,抓了好些人回去,赌坊门也给关了,现下那处开了个凉水面的馆子,我爹年前带我和哥哥去买年货,还去吃了一顿。”
于是话题回到了凉水面是否好吃,里面要加什么浇头上,各家做法不同,青色裙衫女孩这次没有再发号施令了,她静静听着孩子们的讨论,显得十分好。
蟋蟀急切地名叫,也不知是因好斗还是想要逃离,不住得朝草编的蟋蟀笼撞,这几声叫喊再给孩子们唤回,于是几个孩子一边吃着野莓,一边拿草梗去逗蟋蟀。青色裙衫女孩捉来的蟋蟀个头不大,但是却十分凶猛,照着其他孩子教得方法,她驱策逗弄蟋蟀的技术已是十分精湛,在连赢了三场后,方才好胜的孩子也服了气,急道:“你不会是骗我们吧?你说你不会斗蟋蟀,可怎么玩得这么好?”
“学来的,你们方才一直在教我,我也看到你们是怎么斗的了,这有何难?”青色裙衫女孩笑道。
她心里想的是,你们还没看到我平常读书,还要学得更快更好。
孩子们顿时对青色裙衫女孩更显崇拜。
可不等女孩再度发号施令,一声呼唤却自不远处黍苗田的茂密作物间传来:
“大小姐,差不多该回去了。”
孩子们只听见声音,却没见人,一时吓得都哑然失笑站起身四处寻找,只有青色裙衫女孩一脸扫兴,起身拍拍手同众人道别:“下次来,我给你们带帝京的蟋蟀。”
然后她钻进声音传来的绿波当中,消失不见。
孩子们面面相觑,只能听见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
田地夹道上有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朝绿意盎然的田间天际眺望,只是一阵窸窣动静引他回头,然而回头看到的景象,却要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阿辰,怎么又搞成这样子了……”
“相父!”
瑶光公主在两个寻常布衣打扮的禁军帮助下,自田垄里爬上夹道,奔向了满脸无奈的卓思衡。
卓思衡被满是泥垢的公主抱住了腿,干净整洁的衣衫也顿时沾满了尘土,他没有办法,只能取来马匹上的水袋,以干净的清水沾湿自己的巾帕,蹲下来替公主擦掉脸上的脏污灰垢。
“相父,田里的蟋蟀好大个!你看!”瑶光公主则欢快地从腰上解下苇编的小笼,给卓思衡看里面伸长出来的蟋蟀触须。
“下次我也把你装笼子里拴在腰上,这样你就不会乱跑给自己弄成这样了。”
卓思衡语气是在薄责,可情全无威严的说服力,瑶光公主根本没有害怕,反而还甜甜一笑道:“体察民情难道是错么?国有国法,我犯了那条律法要关我,相父不能滥用公刑。”
“那你说蟋蟀犯了什么罪要被你关起来?”
“他叫得太大声了。相父你不是教过我么,‘君子慎始,差若豪牦,缪之千里’,是蟋蟀自己不小心,让我抓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