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听见自己的声音衰弱,但所说之语却极尽无情与冷酷:“正是因为赵王殿下已薨逝……死人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
这种听着自己话语的陌生和寒冽感此时此刻在崇政殿再度将卓思衡刺痛,他清楚得听见自己说道:“陛下勿要为逆贼心伤,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请陛下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众臣齐道。
刘煦却疲惫地摆摆手道:“社稷为上……朕何尝不是这样想?”他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份装裱精美的圣旨,大长公主双手接过,递给卓思衡,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却都面无表情。
“念给他们听。”刘煦说完便仰靠在坐辇中。
“是,陛下。”卓思衡双手恭敬呈开圣旨,只看一眼便惊异顿住,转向刘煦,可刘煦却示意他照读不误。
圣旨的前面都是一些敬天法祖的套话,到了中段:“赵王刘钺,中宗成皇帝幼子,自幼湛爱有嘉,德才兼华。朕效先帝之亲,托国器之重,封赵王刘钺为皇太弟,他日继承大统,国祚永延……”
他念完后与其他在场之人皆是惊悸不能言语,然而有人的惊是真,有人假装从善如流却暗道:八成这圣旨也是出自卓思衡之手。
刘煦听卓思衡念完,痛彻心扉长叹一声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朕不论是选择东宫还是择选大臣,眼光均不及先帝。”
吓得在场大臣无人敢接此话。
唯有卓思衡规劝道:“陛下不要沉湎伤痛,今日之事也非陛下所能预料,自古手足为权势反目非此一件,陛下无需自责,当务之急是保重龙体,我等臣工今后还要仰仗陛下为国为民尽心竭力。”
“朕本近日即将宣布此诏,现下看来已是废纸一张。然而先帝曾说,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东宫之重亦是天下之重。此位虚悬乃是朕之过也,才令如此多奸佞歹人心生妄念甚至意图行刺谋反,朕今日自取灭亡之道,却得天与祖宗庇佑才逢凶化吉,自当戒之慎之。”
刘煦再次从御辇上起身,这次他握住的,却是女儿瑶光公主的手,“论祖制,朕当自宗室择子入嗣,然而刘钺行刺谋逆之罪尚无定论,是否有当年越王之乱得济北王助纣为虐之鉴尚未可知,朕为国取道,不应再则霍乱端倪,即便今日要违背祖宗之法,也在所不惜。朕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承蒙卓相不弃,始终严慎教导,在明光学宫亦得赞誉,今日朕封瑶光公主为皇太女,若朕遇刺后不再得天眷顾,便由其继位,大长公主与卓思衡顾命辅佐。若朕仍是真命天子,就让朕自己拭目以待是否此诏得有天安。”
瑶光公主刘玉耀此时向父皇长拜起身道:“臣女惶恐,然托孤之令不奉乃是不孝,臣女愿行奉孝之德,即便受前所未有之责难,亦不想使父皇哀叹。”
此刻聚集在崇政殿的大臣连五雷轰顶都来不及熄灭,就听皇帝又以极其疲惫的音色道:“好,好孩子。明日便安排你的东宫典仪,其余的诸位臣工便与卓相商议,朕要去……歇一歇了……”
“恭送陛下。”高永清和虞雍率先齐道。
有些官臣本想看看其他人对这惊天之举的反应,可才意识到最敢说话的人,已然都被禁军押走了,而百官的首领与其余重臣此刻仿佛都已接受这个安排。
想到那些人被拖走时的呼号,再加上崇政殿此时诡异的寂静,无人敢言语半生,众人默默跪下,恭送刘煦的御辇离去。
崇政殿里又只剩下朝野的之中的臣子了。
惊慌失措的众人立即起身,向卓思衡拜道:“卓相……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卓思衡警告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还想再忤逆圣上的旨意不成?”
众人忙道不敢。
可似乎仍有人为此惊慌,只辗转了措辞委婉道:“可陛下这行事……实在……实在令我们惶惑不安啊卓相……求您劝谏。”
卓思衡低头笑了笑,说道:“劝谏陛下么?我觉得我应该劝劝你们才对。”
“这……”众臣互相对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我方才看了看,在场之人大多有子嗣于明光学宫随驾皇太女伴读,我实在不知你们有何理由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众所周知,陛下对明光学宫许多藩王世子有所不满,其中不乏入宫后滋事之徒。他们与罪人刘钺是否有勾连尚不可知,但皇后惨死,陛下重伤,如此情形陛下还会信任已在宫中的这些藩王子嗣么?如果是你们,会信任么?如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未必会落罪,可是很快就会以各种名目被打发回封地了,他们一走,陛下大概也不会选人再度入京进入明光学宫。”
有几人已明白了卓思衡的意思,他们很快便意识到其中问题,已然悄悄后退两步,决心不再督促卓相继续言谈此事。
而仍有人不解,连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脉,并非不可细细择选啊……”
卓思衡笑道:“诸位是否替孩子想过,他们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读,于自身和家族的荣耀自不必说。而这些皇室血脉的藩王之子离去后,明光学宫现有空缺也将再度擢选优秀臣工儿女入宫伴驾……你们真愿意再选人替代皇太女么?”
他的话点到为止,在这之后便说要去忙碌圣上的旨意,就此告辞。
然而纠缠者也只剩下不到十余人,其余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现下从在明光学宫的刘氏子孙里选人入嗣,那他们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读,也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伴读。如果不从这些人里选,他们的孩子将只能是皇太女的伴读了,皇帝已经替他们选好必须效忠的对象,一旦更换,且不说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难以预料,家中至今的铺垫或许也会荡然无存。
虽这个安排他们仍是不能接受,但许多人也不得不决意先行搁置心中不解,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卓思衡先于所有人离开。
看着卓思衡离去的背影,高永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位父亲把臂受托的自幼挚交,其实从来都十分孤独。
即便万千人在他身后,他也必须要在有些时刻独自前行,无暇顾盼。
范希亮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已经傻在原地的靳嘉和卢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内宫无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整个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诛心是对刘煦,亦是对他。
他对不起那个在他怀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须如此。
先帝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永远留在了过去,一个即将迈入来日。
然而他们却都将始终在谎言当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着墙大口喘气落下眼泪,可再睁眼时,却看见面前站着皇太女刘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影响她的一生,想及此处,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轻轻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只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