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过我会尽全力弥补你的,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也忘不了。但除了这个人,若我答应你,我会心碎!」
「即使我忌妒你,我也没有真的伤害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麦雅一时语塞,彷彿接着要说的是难以啟齿的脏话:「你竟然会故意摔下楼梯,来离间我和欧文……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多懊悔……」
「你每晚都想杀了我!我刚刚都听见了!要不是我不在房里,我就死在你手里。还有理查,难道你真的跟他没有什么吗?为什么他会亲近你?他明明没有教过你──」
「芙拉达!」麦雅又气又失望地大叫,眼泪奔流而出:「原来你当时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噁心又变态的人!你只想玩弄你,你清楚得很!」
「我看见你们在茶水间拥抱,对的……对的……不只这一次……他的眼、他的手……」芙拉达嘴里嘟嘟囔囔的,几乎语无伦次,眼飘移不定。
麦雅别过头去,她不愿再谈下去了,身体因情绪剧烈起伏,因哭泣而连连咳嗽。才片刻,麦雅如然又睁大眼,气忿难平地瞪着芙拉达:「你其实都看见了……?你知道理查骚扰我却没阻止,芙拉达,是吗……?是吗!」
「别对我大叫!如果是骚扰,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所有爱上的人都老是和你扯上关係──」
「我是怕你伤心!」麦雅又跳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哭喊着:「你在感情上总不听劝,一路受伤害……我知道你对理查是认真的,所以我忍着……没想到最初的错不是我『不说』,是我错信了你还傻傻地自以为我保护了你──」
「对不起,我很不想打断这段好戏。」碧娜抚掌大笑,心满意足地走到中间:「但时间不多,你们大概也看完对方厚脸皮下烂骨头的样子了,丑死了,我看够了。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位秘嘉宾,现在安静得要命。」她往欧文那里瞟了一眼。
「到你了,欧文先生。你想听听你的两位,呃,两位小情人对你的感想,还是选择先说说你的遗言?」碧娜走到桌子旁的椅子,开始从箭袋抽出箭。
***
已经别无选择。欧文脑袋停止运转,因为场面倏地变得安静,只剩下芙拉达和麦雅尚未平復下来的抽噎声。
三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碧娜计画内,不论前面如何纷纷攘攘,他才是被选为压轴登场的主角。时鐘嗒嗒作响,当碧娜再度开口时声音活像机械运转,平板而单调,她再度主领一切,却没了起初兴致冲冲、怡然自得的身态,不再度步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专注地暖身和拍掉弓上的脏污,像进行日常作业一样。
「无话可说?那你呢,芙拉达?」
芙拉达的棕色捲发乏力地遮住侧脸,她别过头,闭口不言。
「麦雅?嘿,你们前面为这个人撕破脸,现在倒一句话都不说啦?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真没意义。」碧娜百般无聊地搔搔裸露肌肤的腰侧,不耐地道。
「还有五分鐘,既然你们不说话,那我来为今晚做个结尾──」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画的?」欧文低着头,忽然开口。
「什么?」
「计画这桩杀人案,」欧文无视旁边两人听到「杀人」两字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抽气,他平静地说:「这个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碧娜迅速回答,口吻彷彿谈的事情不过是准备大学的甄试,她收起矫揉造作的微笑,绷着脸转过身。回过身时已经预备射击动作。欧文继续说。
「两年前,在你计画着杀人时,我计画着找人。我一心一意找她,从来没变过。」
芙拉达冷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可是,变数出现了。我也变得比我想像中难堪,我粉碎我的信念,对她而言也是。」
「别跟我扯东扯西──」
「我就是变数,碧娜,事情不会永远照你的计划走。」
「你的废话太多了,浪费了一分鐘!」
「那晚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
「闭嘴!」碧娜咬牙切齿地道,她僵直身体,握紧手上的弓箭。
「昨晚,你是想杀我也好,利用我栽赃我和麦雅的关係也罢……但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渴望……」
碧娜倏地拉弓,引起麦雅一声叫喊。
「不!碧娜,不!」麦雅持续哀求。
麦雅的哀求暂缓了碧娜的震怒,她满意地瞅着满脸痛苦不安的麦雅。于是又放下弓箭,嗤笑起来。
「可怜哪,你最爱的人一句话都没说,你丢弃的那一个,却为你苦苦哀求……」
「昨晚你为何没动手?」欧文无视碧娜一贯的挑拨手段,不给碧娜讥讽的机会,继续说下去:「你手里的刀足以杀了我,可是你放下了。别告诉我你来暗房从没动过杀机,监视器录得清清楚楚,中途你改变主意了。是什么改变你的念头,碧娜?是什么让你犹豫了,就像你现在一样──」
「别以为我不会真的动手。」
「你说,人生没有意义,可是为什么你要为『无意义』找出口,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可是碧娜,『毁灭』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你要的答案,没有你要的出口。」
「时间到。」碧娜面无表情地说:「你的宝贵意见我会留给警察做笔录。」
「碧娜……」方才不发一语的芙拉达忽然开口,浑身剧烈颤抖,低声连连啜泣,「不要……求求你……亲爱的碧娜,请你再想想看,我们过去曾经快乐的时候……」
「你别着急着哭,第一个不是你。」
「不,我无法看你动手杀任何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作恶的地方。这个家是我们最丑恶的面貌,而你们却爱得要命,再漂亮的藉口和外表都没有用……不应该再有人进来插手的,应该让我们在蛹里死去,怎么流血出生就怎么流血回去……」
「我不懂你说的……我只知道,如果你有那么一刻相信我真的爱过你──」
「我从来没相信过呀!」碧娜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让你看清真相,你还是执迷不悟,草包就是草包。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回答我,」她瞇起眼轻蔑道:「即使机会渺茫,或许我会改变心意。」
碧娜说着便凑近芙拉达,不再是从前那种亲暱讨好的模样,连从前那种僵硬不自然的微笑也懒得佯装,坦荡而疯狂瞪着芙拉达,令芙拉达不禁怯懦地微微往床后挪,活像试图藏住糖罐的小孩一样,低着头遮遮掩掩的。
「用我的生命换你的答案,只要你能回答我。」
芙拉达低垂着眼,囁嚅道:「什么?」
「你老爱掛在嘴边的,爱。告诉我,『爱』是什么?」
芙拉达登时愣住,以往的自信全无,像被考倒的学生不知所措地对着碧娜发愣。在眼慌乱地扫了地板几圈后,芙拉达突然露出恍惚的情,嘴里嘀嘀咕咕着。
「爱是我的生命,我也只剩下这个了……」
欧文目不转睛地望着芙拉达,因为就在芙拉达回应碧娜前,那双仓皇无助的双眼先触及到了他,随即陷入无比的悲伤。欧文在心里细细咀嚼她所回答碧娜的。
「你没有回答我。」碧娜迅速地站起身,转离芙拉达,提着弓又往欧文那走去。
「爱是牺牲!」麦雅焦急地发话,却立即被碧娜的訕笑打断。
「多么薄弱的爱!我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它』消失,我从来不为任何人牺牲。麦雅,你为芙拉达、为欧文几乎丢掉了你不多的尊严,整个月拼命保护这两个不把你当一回事的人、不要命的把心肝都丢出来,所以……有人因此爱上你,或付出同等的爱吗?蠢毙了!」
「我只是想付出,我真心想──」
「你还觉得付出就有好下场吗?你用你的『脚、趾』想一想,你老妈因为一隻肥猫的死就可以拋下自己的孩子去死、因为她的男人们被整了就发飆、没来由就厌恶自己亲身的儿子的人──」说到最后一句碧娜突然穷凶恶极地睁大眼,一口气哽在喉头,再出嘴时脸色霎时转为平日那种阴沉、狡黠而压抑的模样,「按照『好妈咪』手册来付出的机器人,这是什么样的爱!」
「麦雅,你对心中没有半点良知的人求情是没有用的。」欧文平静地打断。
「你懂我了,欧文。」碧娜伺机抓住话柄,转脸又回復胜券在握的从容情,「良知,不过是文明社会催眠自己的东西,这个世界注定走回人性最初的状态。我欣赏你这点,想通那些死前苦苦哀求的人没想透的,他们为求『活』而求,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存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懦夫或英雄?为奴或自由?」欧文平淡地接应。碧娜微微抽动嘴角,原本搭起弓弦的箭,迟迟不举起。
「是的,这就是回应这个世界的方式,唯一的代价。」
「唯一的代价就是死。好,你动手吧。」
面对欧文的爽快,碧娜突然一动也不动,噘着嘴却掩藏不住眼里的情绪波动。欧文认得这样的眼,昨日下午在碧娜的书房里,在他说明他要离开后;往前再想,在小花园里碧娜首次听到他要离开时……好多次的对峙,在反覆的恶言恶语中,厌恶包裹下的矛盾情绪……魔鬼毕竟不是人,欧文最后暗暗告诉自己。
碧娜是人,而纯粹的邪恶永远不可能成为人。
「但我要你知道,我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我是平凡人。为爱而死的平凡人。」
「做你的春秋大梦!『为爱而死』,我呸!」碧娜勃然大怒,她紧抓着弓箭,忿忿地走向前,对欧文瞪大着眼,「你不过和她一样,自我中心却又想装得跟圣母慈父一样,在别人心里撒泡尿又拍拍屁股走人,没错!你们口里的爱跟一泡尿一样臭一样噁心!为爱而死,哼,看看我们最常谈『爱』的芙拉达,连她也说不出一回事,你呢,除了满口论述,行为就不过是上了芙拉达又巴望着麦雅,少来跟我谈『爱』那一套──」
「爱无法被诉说,只有你做了才知道。我敢为爱而死,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唯一遗憾的,是无法再多爱芙拉达一点。」
没有任何人猜想到欧文会突然说这句话。碧娜则像被揍了一拳,什么话都说不来,只是既惊诧又气愤难平地瞪着他。
「我已经活过你给我的最后五分鐘了。」欧文转过头看着芙拉达,也不管碧娜是否会随时举弓杀人,他的脑海里轮番播送着这个月以来的种种,画面不照时序交错放映,最终放缓,一帧又一帧停在芙拉达与他共享的每寸光阴,他们跳舞、他们弹琴、他们在冰店热吻、他们做爱、他们偷偷牵手;芙拉达在他左耳低语、芙拉达端着派到楼梯下、芙拉达嘴角的奶油、芙拉达思考时摇晃手指、芙拉达把金葱条圈住他的脖子、芙拉达打开大门冬阳照亮他的笑容如同天使……最后所有回忆倏地收拢停在一刻他料想不到的时机点。那令他格外怦然迷,同时恍然大悟。
「我知道在爱里的每一刻。芙拉达每晚替楼梯间点上灯、转头看着我微笑的每一刻……我一次一次地爱上她。我爱她的笑容,我爱她的个性,我爱她的身体,每一刻我都觉得下秒就算死了也值得……」
芙拉达终于望向欧文,但欧文恰巧转回视线到恍的碧娜身上。欧文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却没半点逃脱的想法,只想倾吐满怀的情感。
「我对你说过,我寧愿追寻不朽也胜过从未追寻,哪怕我是腐朽的破衣裳,所有人都会死去,但爱永远不朽。两年前我算不上失去她,因为我还有遇见她的希望,现在我真的失去她了……她再也不会相信我,而我也不相信自己了。结束了,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欧文语带哽咽,这次他将目光转向麦雅,而麦雅的眼早已守候多时。四目相交,令欧文再次感到伤。
「我也失去了麦雅。我对她很抱歉……我是自私的人,我不要她爱我,但又想靠近她……」欧文自嘲地冷哼一声,「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还是伤害了……如果今天死在他们面前是我的惩罚,我接受。」
没有任何人说话。欧文和麦雅泪眼相望,无言以对,千言万语的懺悔与曖昧在凝结的视线里。气氛悄然改变,芙拉达不再颤抖哭泣,麦雅不再垂头丧气,欧文也无视即将到来的死亡。
碧娜开始咬起指甲,她望向窗外好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
「我改变主意了。选一个吧,你想谁先上路。」碧娜重新搭箭在弦。
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人受这句话影响。碧娜有点焦燥不安地舔舔嘴,弓箭在芙拉达和麦雅之间来回摆动,但除了欧文脸色稍稍变化,再也没有任何令她心满意足的事发生。
局势改变,欧文再也没有任何负担,他没掉入碧娜设下的选择陷阱。他逼视着碧娜。
「我说完我自己了。那么你呢?谈谈你吧。」
「我说,选一个。」
「为什么你要知道爱是什么?」
「废话少说,选一个你要他死的人!」碧娜将弓箭对着芙拉达,欧文虽然心猛然跳漏一拍,仍故作镇定说下去。
「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碧娜登时转变脸色,露出她从储藏室跌跌撞撞出来时的茫然情。欧文见状,继续说下去。
「即使你觉得这世界烂透了,『生存』半点意义都没有,你仍想知道爱是什么。杀了我们会找到爱吗?死亡后面可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种东西永恆存在,超越生与死……我看见的是「爱」,那里,才有你要的答案,碧娜。那里才有东西。」
碧娜倏地将弓箭转向欧文。芙拉达几乎立刻软软地瘫在床上,再次颤抖起来。麦雅反倒挺起身体,往芙拉达方向看过去。
「你凭什么说这些?你以为是殉教者吗,呸!」
「凭我是会爱会恨的平凡人,我有权说我爱过。碧娜,你也是平凡人,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你有被爱的可能呢?」
「因为我一无所有!」碧娜咆哮,箭咻地发射而出,眾人不约而同惊喊。箭支擦脸而过,射在窗缘。欧文冒出一层冷汗。碧娜又开始度步,并愤怒地扫起床铺上的棉被、忿忿地摔了枕头,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我一无所有,无聊死了……我不会花半点力气衝撞世界,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聊!什么都没有,以「意义」为名建造起来的虚构世界,是宇宙间最粗枝滥造的星球,就一块烂石头在那里转来转去,看着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谁妄想以『意义』满足时间,自以为行为能创造永恆,就是迷信无知的蠢蛋!」
麦雅悄悄地挪动身躯,往碧娜身后挪,她和坐在床铺上的芙拉达交换眼光。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那晚你会改变主意,原本要杀了我却拥抱我?」
「闭嘴!」碧娜迅速地再次搭弦,恶狠狠地瞪着欧文。
「那是我看过最诚实的你。」欧文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把你误认为芙拉达。因为我感受到从你身上传来的『渴望』,那股能量才激发我对你的渴望。你是有渴望的,你并不一无所有。」
「我对你厌恶至极。」碧娜拉紧弓弦瞄准欧文的心脏,满脸狰狞恐怖。
欧文缓缓闭上双眼。
「动手!」麦雅大喊,同时和芙拉达一起猛力地往碧娜身后撞过去,将她压制在地。欧文见机立即用尽全身力量,用椅脚奋力踩住碧娜的手掌,痛得她哇哇大叫,既无法撑起身体,弓箭也脱手。
儘管碧娜拚命撑起身体,但还是不敌三个人的重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反覆的挣扎扭动耗尽碧娜的力气,最后只能胀红着脸频频喘气。
没多久,窗外警车鸣笛而来。地板上的手机响起,麦雅无法接,警车停在大门口,
楼下大门随即「碰、碰、碰」撞了好几下,有人踹开了大门,数个脚步声匆匆穿梭在宅子各处,麦雅吶喊着。
「我们在阁楼,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