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坐于上,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秾艳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