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蒙蒙,落了场小雨,池前水光粼粼,涎玉沫珠,一盏碧叶旋打池面,偶尔响起几声雨滴砸落的脆响。
谢紫殷就坐在房中的太师椅上,外纱垂地,手中折扇轻敲,阖眼沉默。
霍皖衣挑开熏香炉的香灰,又接一支线香点燃,置于炉中。
他做完这些事,方开口道:“没想到谢相大人还会来此。”
谢紫殷闻言,依然折扇轻敲掌心,懒懒道:“我若不来,如何欣赏霍大人始终如一的风采?”
霍皖衣道:“我哪儿有什么风采。”
“若是相爷不来,我还算是有些风采,只是相爷来了,我便是萤火油灯,岂能与相爷争辉?我自不是对手。”
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脸庞看不清情。
仅有光晕蔓延在眉骨下颌,将谢紫殷几近完美的骨相映得让人心旌摇。
“我头一回听你这么谦虚。”谢紫殷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左右你都敢借我的势来解自己的急,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怕的?”
谢紫殷缓缓睁开眼,眸光与烛影相映:“还是说霍大人现在想说,自己良心发现,于是对我有所愧疚,心甘情愿做小伏低了。”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话语霍皖衣已听过太多。
但这由谢紫殷开口说,总让他觉得陌生。
霍皖衣想自己是个很爱吃软吃甜的性子,一旦碰到些苦的,心里就不大能接受。
只是他奢求不了谢紫殷对他很好。
因为他们比之破镜难圆。
更如一面碎镜。
就像那面在天牢里,谢紫殷送给他的铜镜。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和谢紫殷之间的秘密。
但他是知道的人。
他被一面铜镜刺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霍皖衣有片刻出,然后他轻叹一声:“谢紫殷,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他又哑然失笑,绕过木桌,一掀衣摆,在谢紫殷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坐到了谢紫殷的腿上。
外纱交叠,乌影摇曳。
霍皖衣凑近发问,呼吸倾洒:“你以前怎么就不了解我?”
他们不忌讳谈从前。
这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从霍皖衣为先帝机关算尽开始,每个人都忌讳听到从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手段,如何威风,如何让他们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这是人人都忌惮又深觉愤怒的过往。
然而谢紫殷就是很不相同。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杀机。
却还能面不改色提起从前。
好像那九剑不曾存在,渭梁河水温暖如春。
——但霍皖衣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不是谢紫殷原谅他。
而是谢紫殷已强大到不再需要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曾被他毁得彻彻底底。
只是命运和天意,最想折磨的人不是谢紫殷,而是霍皖衣。
所以要让他今生最大的债主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然后找到他。
要他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这代价其实也好。
霍皖衣想。
他对任何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唯有在谢紫殷面前,他受一分苦,就觉得还了些罪。
虽然杯水车薪,永不解渴,也还不清他的罪。
谢紫殷撩起他肩侧墨发,顺着他的呼吸声静默了片晌。
谢紫殷道:“现在了解你也为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