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道:“梁兄,你把人得罪得好狠啊。”
梁尺涧颇觉无奈:“霍兄就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骗人怎么还能有不故意。”
梁尺涧道:“……是是是,霍兄故意骗我,我也故意骗霍兄。”
“你怎能如此说,”这下轮到霍皖衣讶然,“我骗你乃是形势所迫,是不得不骗,哪里像你,你又没什么仇家要你的命。”
梁尺涧叹道:“霍兄,我说不过你,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他们再去那座茶楼,照旧挑了个雅间坐下。
茶水斟杯,窗户支起,楼下人群喧闹声响此起彼伏,秋夜清风渐凉。
霍皖衣抿了口茶:“我和梁兄都骗了彼此,也就是我们都没有骗彼此,不如……将这件事一笔勾销?”
“霍兄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梁尺涧靠在桌边苦笑,“早知道你我都在隐瞒身份,还不如不隐瞒了。”
他略微倾身,压低声音悄悄继续:“我知道你就是霍皖衣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霍皖衣道:“我知晓梁兄是刘相大人的表侄孙时,也很吃惊。”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最不喜欢别人因为表叔公的缘故对我好,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我是什么身份。为了避免有的人能查出我的家世,我还会伪造……咳,造一些假身份供自己行走天下,结识好友。”
一直以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只有在文子卿这里,他不慎露出马脚,被文子卿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君子贵在坦坦荡荡,而不是遮遮掩掩。
于是文子卿直截了当与他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从此就算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能直接将他当空气的。
思及此梁尺涧大感遗憾:“早知道那日就不去见表叔公。”
霍皖衣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早知如此,初识时就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文公子了。”
梁尺涧道:“可我就是不想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
哪怕是幼时,那些玩伴也总是顾忌他的身份,生怕得罪了他。
霍皖衣道:“我也明白梁兄的难处。”
某些方面来说他们还是相同的。
“我幼时不似梁兄这样千娇万宠,人人都担忧得罪了你……我小时候,”他语声带笑,不闻得一丝一毫的伤怀,“我也是与众不同,因而人人都是人,唯有我不是人。他们可以随意轻贱侮辱我,作践我。”
“让我饿肚子这种事再平常不过,有时他们心情不好,便会来对我拳脚相向……那个时候,府里最卑微的下人都能辱骂责打我。”
霍皖衣垂下眼帘,又浅浅饮了口茶,他依旧微笑:“有时这些下人在别人面前受了气,便会在我身上加倍讨回来。活着于我而言,几乎是个奢望。”
梁尺涧一时哑声:“……霍兄,你……”
世上没有多少人知晓霍皖衣的过去。
因为等他们认识霍皖衣的时候,他已经是帝王的兵器,帝王的心腹,一个没有善恶是非,不懂得何谓情义的工具。
他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构陷忠良,纵非他所愿,他的双手也还是沾着数之不尽的人命。
世人知道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却不曾知道他是否也曾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几次三番命悬一线。
霍皖衣有些意外梁尺涧的反应。
他顿了顿,轻笑道:“梁兄不会是在为我难过罢?”
梁尺涧无言。
“梁兄不用为我难过,”霍皖衣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天下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无耻。他们恨我理所应当,我也不在乎他们恨不恨我。因为我做事从不后悔,我的命就是比别人的命更贵。”
梁尺涧也不知有没有听。
这个谦谦君子,理应与他这种无耻小人划清界限,再不来往,免得一身清誉尽毁,以后传出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流言蜚语。
看着霍皖衣的眼睛,梁尺涧一贯温和的眼显得有些认真:“前些时日我就与霍兄说过,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他说得太认真。
霍皖衣忽而笑出声来:“……梁兄,你这话……当时说来听听便罢,明知我的身份,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梁尺涧不为所动,又继续道:“因为我那时还说了另一句话。我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
屋中静寂无声。
“我不认为霍兄是那种人,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真的。”这句话却掷地有声。
霍皖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一直以来都承受旁人的怨恨恶意,天底下无时无刻不缺人咒骂着要他去死——他实在是太少听到谁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