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委实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莫在隐想。
那些山贼便满意点头,哼笑道:“你倒是很识时务。不像别的那些臭商贩,为了几十两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莫在隐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群山贼明显手中沾了不少的血,莫在隐不敢因丝毫差池而惹怒了他们。
等到山贼们聚起来说说笑笑,连一个眼都欠奉时,莫在隐才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带的护卫就算有个中好手,也不能抵挡多久——加之如今雨夜,目光所及皆是绵密雨丝,浓浓深夜,可说是难以视物,就算要逃,也天地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雨夜,在山贼们的高声谈笑中,在山间隐约回荡着的哀鸣声里。
莫在隐遇见了谢紫殷。
他仍记得那时,谢紫殷一身翠青色的长衣,不束冠,不绾发,三千青丝顺着肩背滑落,雨珠就循着伞面微微下坠的弧度一颗颗掉下,洒进泥土。
谢紫殷孤身一人。
人多势众的山贼当然不会害怕,反倒依旧随意地坐倒在地,燃着篝火,勾肩搭背地调笑谢紫殷的容貌。他们自无所惧,莫在隐也没有认出这位孤身而来的人究竟是谁。
——就算认出来了,后来莫在隐无数次地想,他也依旧不会以为一个人,能胜过这许多的山贼。
那时谢紫殷的肤色极白,苍白、病态的白,好似比雪还要刺人的冷,而他人更如一枝枯枝,轻易即可折断。
山贼们调笑他长得漂亮,说他羸弱不堪,领头的山贼解开腰间的锦囊,扔到谢紫殷脚边:“你小子长得还可以,怎么,想进来避雨啊?爷赏你几两银子,你给爷跳个舞,爷就放你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头儿真会说笑!”
“是啊!老大,你这说的,难道他还能跳舞不成……”
“这些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儿,最要面子,老大想要看美人跳舞,怕是不能如愿喽!”
说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被篝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可怖。
莫在隐一瞬不瞬地看着,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那个人看了过来,可等他回望过去时,他什么也没看见,好似那只是场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紫殷冷淡的嗓音:“我是王大当家请过来的。”
“什么?!”
一众山贼哗啦啦站起身,领头的那个更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谢紫殷道:“王大当家说你们还没有回寨子里,以为你又带着人出去逍遥快活了,不肯回来和兄弟们分享银子。”
那山贼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谢紫殷垂下眼帘,反而去看他,宛如居高临下一般:“你们不是缺个军师?”
山贼喃喃道:“……头儿,大当家一直都说想要个军师啊!”
“头儿……我们也有军师了?!”
那被称为‘头儿’的山贼抿了抿唇,涩声道:“你是我们的军师?”
于是谢紫殷就笑了。
谢紫殷道:“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现在就回寨子里禀报大当家。”
他作势要走,山贼们立刻冲过来拦他,手却不敢真的碰到他:“别别别……刚才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是啊军师,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种粗人计较!”
“军师您要是喜欢,我来为您跳舞……”一位山贼用手肘挨了挨旁边的人,“我兄弟还能为您唱歌……”
谢紫殷偏过头来,伞下的双眸幽深无光,须臾,他浅笑道:“都是兄弟,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一夜。
夜很漫长。他们在破庙避雨,依旧有闲情逸致饮酒,捧着军师,一个个都豁尽本事。
莫在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天依旧很黑。但之后莫在隐再回忆时,认为那应当只是那时的雨太滂沱,于是乌云浓深,一如黑夜。
莫在隐在刺鼻的腥味儿中醒来。
他先是浑噩迷茫,等那种味道越来越明显了,他忽而惊坐而起,张望四周,便看见了那道翠青色的人影。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散落在旁。
莫在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种腥味儿刺鼻得厉害,他触碰到的地面也触感真实——这不是梦。莫在隐意识到这件事,他心中惊喜万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往那道人影走近。
而等他走近了,他又蓦然顿住脚步。
雨声大得惊人,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枯枝梢头,打在莫在隐的身上……以及那道身影俊美的皮囊上。
莫在隐与那道人影的双眼对视。
那是双没有情感的眼睛,幽深又沉暗,如无底的深渊,雨水冲刷在那张皮囊上,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冲洗得熠熠生光。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莫在隐想起谢紫殷,还是最先想起那张毫无瑕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