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作雪确然与这位如日中天的霍三元没甚仇怨。
旁人或许不明不白,可能在朝议上面见君颜,耳听圣音的,哪个是寻常人物,林作雪与霍皖衣间是否有着龃龉,他们早就一清二楚。
可一回弹劾两回弹劾是“偶然”,这般反反复复,直截了当地弹劾,却绝非偶然。
林作雪就是在刻意针对。
只不过这样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人,岂会随随便便就为难前途无量的官员?
如是,捱不过诸位同僚旁敲侧击的问询,林作雪捂住嘴,往一个方向暗暗一指。
众人随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纷纷闭上嘴巴不敢多言。
却也有刻意想要讨好谢紫殷的官员,得知此事竟是谢紫殷授意,忙不迭跟着林作雪也弹劾起霍皖衣来。
一时间弹劾霍大人的奏折如流水般飞到御案上。
就连真辩司、明堂殿、明华殿三处也未能幸免,其中,这类奏折多呈递在明堂殿,为着巴结谢相大人,某些官员更是绞尽脑汁,穷极毕生文采,想出诸多霍皖衣的不妥之处,尽数写在奏折里。
这桩事不算隐秘,有人闻风而动,跟着落井下石,便也有人静观其变,不沾染半分。为着霍皖衣说话的官员虽是寥寥无几,到底也有那么几个。
刘冠蕴就是在傍晚时分特意来到相府拜访。
解愁引他进府。
书房里熏香气浅淡,谢紫殷坐于窗前,一身乌衣金线,墨发高束,身影在晚霞映耀点缀之下,犹如凌冽高山,无底深渊。
刘冠蕴走进书房,撩开衣摆坐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上。
两相沉默片晌,谢紫殷抬起眼帘问:“刘相大人为何不说话?”
刘冠蕴道:“最近的朝堂很不太平。”
未曾直白询问。
谢紫殷道:“的确不太平,奏章弹劾,日日皆是如此。可见这朝局不平,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为着陛下的千秋大业着想,你我都要多劳累一番。”
刘冠蕴凝视着他的面容,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变化:“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谢紫殷微微坐直身子,好似极浅地笑了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朝堂不是任何人的一言堂,从前先帝做错的事,陛下绝不会再做错。”
“刘相大人说得很是。”
“这朝堂也不是挟私报复之地。”
谢紫殷道:“这是自然。”
刘冠蕴便问他:“那你如何看待林作雪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原来刘相大人是想问这个,”直至此时,谢紫殷方恍然大悟一般,他微笑道,“林尚书兴许别有心事也未可知。他自当不是挟私报复的人,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罢?”
刘冠蕴道:“他弹劾的人是霍皖衣。六日前,他当朝弹劾霍皖衣时,你也在场。”
“我那时确然是在的,”谢紫殷亦不否认,“只不过我又怎知林尚书和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有误会,自当自己解决。若是没有,那迟早也会冰释前嫌。是以我也不曾偏心了谁,一切都由着他们二人自行处理。这难道不好吗?”
“本来很好。”刘冠蕴沉下声音。
可整个朝堂如今已遍传是谢紫殷授意林尚书做这桩事——会察言观色的、见风使舵的、有利要求的,都会望风而至。
刘冠蕴虽未直言,但以谢紫殷的才智,又岂会不知其中利害?
然而谢紫殷依旧不解其意,好似全然不懂:“既然很好,那便好了。刘相大人难道在担忧什么?”
“林作雪弹劾的罪责皆是无中生有。”
“原来如此,”谢紫殷道,“既然是无中生有,那便不会有人治罪于霍大人。”
“但也没有人治罪林作雪。”
谢紫殷侧过头来,眸底深深,窥探不出半分心绪:“刘相大人说得是。可林尚书一直忠心耿耿,为国为民做出数多功绩。若只是因为他弹劾错了事便治他的罪,岂不是让忠臣贤才们寒心?”
“……谢相大人,”刘冠蕴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想做什么。”
究竟心底思索着什么,要求得什么,才会以朝局为棋盘,在棋局中各方落子,像是有大事谋求,又好似一无所求。
“权势、地位、名声,这些东西你都有。”刘冠蕴道,“你还想要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紫殷静默片晌,又倚在窗前,似在眺望远方。
他淡淡道:“可惜梁公子并不姓刘。”
他没有回答刘冠蕴追问的问题,反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可就是这件事,叫刘冠蕴怎般也不能继续之前的话题,再如何追问他。
刘冠蕴叹了口气:“尺涧虽不姓刘,却已是我认定的继承人。”
“刘氏此等大族,千丝万缕,刘相也敢将他交到梁公子手上?”
刘冠蕴道:“若我的后代子孙有一人得尺涧十分之一,我也不会让尺涧接手如今的刘氏。”
谓之刘氏大族,听起来如同庞然大物,实则早已内中朽空。
若还执迷不悟,下场便是大厦倾颓,一夕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