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静默不语,良久方道:“问了太医,只说好生养着,尚有几年的寿数。”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生歇一歇,可沈澜没问,对于裴俭裴慎这样的人,你让他们闲散的度过一生,还不如杀了他们算了。
“那若是不养着呢?”沈澜低声道。
裴慎心中微有几分怆然,只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大抵几个月罢。”
沈澜叹息:“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魏国公应当是要亲去的。”登基大典,何其繁琐,劳累之下只怕越发损伤寿数。
沈澜心中唏嘘,又不能安慰裴慎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因为安慰了也没用。自己的父亲快要去世了,旁人再多的节哀也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她转了个话题,想调节裴慎心情,便笑道:“今日齐妙娘来寻我道歉,说了好些她与裴珲的旧事,还留了两匹妆花缎给我。”
说罢,沈澜戏谑道:“妆花缎衬你,穿上了便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只可惜日后再不能给我端茶倒水,以免弄脏了衣裳。”
裴慎被她逗笑,眼里便漾出些暖意:“你这人狡猾,想拿衣裳抵我月银,那可不行。”
沈澜也笑:“哪里不行?那缎子极贵重,可比裴珲给序娘的瑞麟绸还要贵。”
裴慎一愣,蹙眉问道:“这序娘是谁?”
沈澜微怔,以手扶额,无奈道:“序娘是裴珲妾室之一。白日里那齐妙娘与我分说了许多妻妾之事。”偏偏沈澜记性又好,这会儿还记得,以至于方才脱口而出了。
听说是裴珲妾室,裴慎只管望着沈澜,仔仔细细打量过后,见她面色无异,裴慎便状似不经意道:“裴家子弟,这些日子来俱在大肆操办婚礼。无妻的娶妻,有妻的纳妾。二弟那里多了几个妾,也是正常。”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这是要与前朝旧臣联姻安定人心,要与旧部联姻加强关系网。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慎:“那你这里为何没有?”
裴慎望着沈澜,故作漫不经心:“我拒了。”
沈澜虽觉得这是应该的,可大环境如此,她听了,到底有几分感动,便笑盈盈道:“不错。”
裴慎嘴角微翘,得了她这鼓励,分明心里快活,嘴上还要顺杆爬道:“我今日进宫,亦是为了向我父禀告此事。为此,还挨了两鞭。”
沈澜微愣,只扯着裴慎到了榻上,叫他脱了道袍、亵衣,果真见后背两条高高肿起的血檩子。
还有当年沈澜打出来的三鞭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颇为丑陋。
沈澜心中微酸,眼眶也略有几分潮热,她忍着涩意:“你不怕魏国公生气吗?”
裴慎笑了两声,只管刷舒展了脊背,懒散道:“我是他儿子,打个两鞭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能打死我?”
沈澜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少时顽劣,他们也总会原谅自己。
她思绪割裂一般,一会儿想着父母,一会儿想着裴慎,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乱七八糟,教她鼻子堵得厉害。
沈澜忍回眼中潮意,取了个越窑青瓷罐,挑了点乳白色的药膏,细细的抹开,替裴慎上药。
微凉的膏药、温热的手指,触碰着自己的脊背,裴慎又痛又快活。
“好了。”沈澜抹完膏药,人也冷静了些,提醒道:“日后少使些苦肉计。”一回来不上药,先来她房里探望,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裴慎干笑两声。他本还盼着借此机会给自己减个一年,没成想她已经想到了。
“虽是想让你给我上药,可我拒了妾室通房的心意却是真的。”裴慎忍不住提醒她。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巴巴地望着自己,实在有几分好笑,便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裴慎这才笑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亵衣、中单、道袍……就这么几件衣裳,再怎么磨蹭也该穿好了。
眼看着沈澜已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了,裴慎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榻。
这是沈澜的房间,裴慎未经允许,当去住他自己的房间。
谁知裴慎起身,却不曾离开,只是叮嘱沈澜:“这几日你留在家中,莫要出去走动。”
沈澜蹙眉:“外头怎么了?”
裴慎摇摇头,笑了笑:“许是我多心了,只是我这些日子遍观奏报,总觉得心中有些不稳。”
怕沈澜以为他糊弄,裴慎解释道:“我并未搪塞你,奈何没有证据,仅仅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
风起青萍之末,□□这种东西,往往是从某些细节开始的。一次百姓的状告、一次言官的照常弹劾、一个参将的常规调动……
沈澜或许不信任裴慎的人品,但她相信裴慎的政治嗅觉,于是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裴慎见她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此时月隐星稀,秋风萧肃,庭中梧桐摇落,竹叶飘零,惊起一片寒鸦。
第3章
一大早, 天色未明, 晨光熹微,魏国公府就忙碌起来, 各大院里俱鼓噪声声, 分明是府中众人要去参加今日的登基大典以及晚宴。
裴慎换上八梁冠、白绢中单、青缘赤罗裳,皂履玉革带、腰佩云凤四色花锦绶。甫一换好衣裳,即刻叩开了厢房大门。
沈澜抬眼望去, 但见他色沉静, 眉眼端肃, 朗朗天光明彻周身,衬得他意气风发、矫矫不群。
不论有再多的阴影与暗流, 裴俭登基,裴慎到底是高兴的。
他负手而立, 笑道:“院中吵闹, 可是将你闹醒了?”
沈澜放下手中净面的棉帕,闲闲道:“我今日无事, 只待你走了,再歇会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