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大名叫作贺若冰,只因在家中行最小,才得了戋戋这么个小名。戋,在《说文解字》中即是小之意。她得老太君的宠后,老太君总喜叫她小名,久而久之,家中长辈都跟随着这么叫,她的大名倒无人问津。
贺家的后嗣中,女娃多男娃少,男娃天然更招稀罕。吴二夫人是戋戋的生母,贺老太君厌恶她膝下无子,厌屋及乌,连同她生下的丫头片子本来也是忽视的。
只因多年前的某次出游,马车车轮忽现裂口,贺老太君跌下山崖差点归位,是年幼的戋戋恰巧救她一命。贺老太君迷.信,认定戋戋是福星,自此才对她青睐有加,放到自己屋里养。
后来贺大爷猝亡,贺老太君沉溺在丧子之痛中,又是戋戋一直在旁侍奉安慰,叫贺老太君渐渐打叠精,老太君对戋戋的这份疼爱便愈加浓重。
即便贺大爷在时,贺家实际的当家人也是老太君。讨得老太君的欢心,便能得到全家人的重视。因而戋戋虽是个行末的小丫头片子,饮食居所、吃穿用度却可以与三房夫人生下的男娃比齐。同为贺二爷之女,相比之下,戋戋的长姊贺若雪待遇可就差得多了。
戋戋从老太君怀中爬起来,绕到身后,灵巧的十指给老太君松筋骨。她常给祖母这么按,力道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今日孙女来晚了,给祖母按一按,就当赔罪。”
贺老太君搭住她手,“你这孩子这样尽心,待将来出嫁祖母都要舍不得了。”
戋戋甜然道,“祖母舍不得孙女孙女便不嫁,一辈子都伴在祖母膝下。”
贺老太君轻嗔道,“傻孩子别说胡话,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言及此处,便问问她晋惕现下如何了。戋戋略略凝滞,隐去薛涛笺的事情不谈。
贺老太君道,“魏世子生得英俊,能嫁去王府自然最好。若不然,祖母也会为你寻个官宦读书之家,决不能埋没了你。”
戋戋温顺说悉听祖母安排。
贺老太君长叹一声,现下要担心的可不仅有戋戋的婚事,还有贺家满门的生计。
贺家有意拉拢近邻沈家,派人请沈舟颐小聚,谁料撞个空,沈舟颐自那日从报恩寺回来就往扬州买茶去了。贺老太君便又往扬州加急送一封信,说宴席已经备好了,叫他买完茶速速归来,有要事相商。
如此又隔四日,沈舟颐回到临稽,贺家这场小宴才得以开起来。
贺家自丧了大爷后,许久不曾热闹,今日除去大房的哥儿姐儿热孝期不出,余人均来饮宴。虽不曾张灯结彩,贺家人们却也三五成群地坐着说话,热热闹闹,一扫数月来的愁云丧雾。
跟沈舟颐同道来的还有南城邱家的大公子邱济楚,两人是幼时同窗,这些年走南闯北常常一块经商。两位哥儿俱风姿挺秀,吐属温雅,立如雪纸帙卷,长久奔波在外也不见铜臭市侩气。
宴席未始,贺老太君亲亲近近地和沈舟颐寒暄,“前日戋戋胡闹,落雨了还要上山烧香,幸而贤侄送她回来,老身不胜感激。”
沈舟颐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老夫人不必萦怀。”
贺老太君道:“听说还碰上了魏世子?人家权高势高,不是咱们这种门第可以顶撞的,见面须得迁就些。”
沈舟颐未及回答,便听得屏风后一阵银铃般的少女笑声。原是戋戋正坐在屏风后,和长姊贺若雪说些私房话。她今日着身玉涡色的水田小夹袄,南天千岁绿的苏绣长裙曳地,玉雪可爱,甜美如蜜。乍见沈舟颐,笑靥微有一滞。
四目相对,沈舟颐走过去,“戋戋妹妹。”
戋戋也招呼道,“舟颐哥哥。”
沈舟颐问,“妹妹那日扭伤脚踝,如今痊可了吗?”
戋戋道,“已大好了。倒是舟颐哥哥,没有伤到哪里吧?”
那日沈舟颐背戋戋下山,恰好被晋惕撞见,晋惕冷眉冷目,揽过戋戋照直朝沈舟颐猛踹。沈舟颐没有防备,晋惕又是武将出身,手上有劲,差点跌下山崖去。
沈舟颐摇头道,“你看我还往扬州买茶,像是有事吗?”
戋戋沉吟着说,“他是个唐突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个他自是指晋惕,表面上似在怪罪晋惕,言语间却又充满了回护晋惕之意。沈舟颐晓得内中情由,微微一笑,也不介怀。两人谈及此处,再无下文,心照不宣,都礼貌得过分,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始终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
邱公子循着这边望来,戋戋身后的贺若雪登时红透了半天脸颊,起身就要跑开。戋戋拽住贺若雪的手,低声道:“姐夫来啦,却跑甚么。”
一耽之下邱济楚已然走到,贺若雪更如煮熟的蟹子,惶然不知所措。原来贺若雪在今年初春和邱济楚定下婚事,只待邱济楚买定临稽闹市的宅子,便行婚配。未婚夫妇相逢,才如斯羞涩。
好在此时开席解围,一家人在围桌坐定,老太君居主位,沈舟颐、邱济楚居客位,贺二爷、吴二夫人,若雪若雨戋戋各自按叙齿坐好。
贺老太君盘算着并园的事,敬过酒后本想开门见山,却又感不合适。毕竟沈舟颐从前向戋戋求亲被贺家给拒了,此时反过来有求于沈家,着实难以启齿。贺老太君便专挑些闲话,见沈舟颐腰间佩有一块莲花形玉佩熠熠生辉,便问起典故。
沈舟颐温和道,“只是普通的玉石,因是家母生前所赠,便时时戴着,不忍摘去。”
贺老太君夸沈舟颐有孝心:“你母亲在时,也常常过来和老身说话,现下想来还甚为缅怀。这两年你们年轻的忙着做生意,咱们两家都疏离了,以后还是要似这般多聚聚才好。”
说着给贺二爷使个眼色,贺二爷也附和道,“贤侄在扬州可能不知,昨日风雨交加,打了一宿霹雷。今晨醒来,咱两家的隔墙竟被劈倒,看来误打误撞老天爷都以为咱们是一家子呢。”
沈舟颐眉梢轻挑,“小侄归家时亦好纳闷围墙怎生倒了,原是如此。”
贺老太君见沈舟颐和善,似并无抵触之意,心下对并园之事添了三成把握。嘴角牵动,刚要提出两家日后不如归成一家,互相扶持互相照应,却先听沈舟颐轻轻道,“那侄儿明日就去找工匠来重新砌上。”
贺老太君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知沈舟颐是否在装傻。
席面陷入短暂的僵局之中,余人各自低头夹菜,缄默无语。半晌,戋戋先端起觥杯向沈舟颐道,“那日得蒙舟颐哥哥出手相助,还未酬谢,戋戋这杯酒便敬舟颐哥哥。”
沈舟颐礼貌推搪,戋戋捧酒仰头饮尽。
吴二夫人见自己女儿酒后面似桃花,犹如一朵白荷带清露,宛然动人;而沈舟颐姿貌非陋,风度翩翩,恰似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心念稍动,便欲撮合二人。
“侄儿怎么老把自己当外人,待什么时候娶了戋戋去,咱们亲上加亲,不就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嘛。”
吴二夫人大名叫吴暖笙,颇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此言一出,桌上众人均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戋戋更愣在当场,一排细细的雪牙微启,不知何言以对。
老太君面色铁青,贺二爷瞪了瞪吴暖笙。
戋戋重新坐下,喜怒不形于色。
席面俨然再度陷入安静中。沈舟颐垂首,眉眼干净温柔,说出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多谢二伯母,只是小侄已有心上人,就养在城南的五里巷子内,恐辜负伯母美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