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自琴谱与成沓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沉迷的识清醒,已是许多时日后了。
她走出寝殿,浣竹笑吟吟的为她斟上一杯茶。调笑道:“公主可舍得出来了呢。”
姚蓁接过茶,余光扫视四周,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仔细瞧一阵,原是嫏嬛宫多了许多她眼生的宫人,她眼睫轻眨一下,将瓷杯搁在桌案上。
抬手点了两名黄门,她淡声道:“殿中闷热,我欲去临水殿赏荷,你们二人,将我的琴抬过去。”
那两门黄门忙不迭去寝殿,浣竹笑道:“仔细点,莫粗手粗脚弄伤了殿下的宝琴!”
琴被抬出,她侍候在姚蓁身侧,边盯着她们动作,边对姚蓁道:“此琴婢子未曾见过,是公主新得的?莫非是表少爷赠与公主的?”
沿途有宫婢伏地行礼,又同浣竹问好,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的视线自那几名宫婢身上滑过,淡声道:“是宋濯的。”
“……”浣竹目露惊诧,足下慢了半拍。
黄门将琴放置琴桌之上,姚蓁面水而坐,命他们都下去,掌心轻轻按压在琴弦之上,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在听潺潺水声。
然而须臾后,她缓缓睁开双眸,眉宇之间清清泠泠的冷,头偏向一侧,低声道:
“出来罢,秦咏山。”
第2章 醴酪
临水殿中的气氛, 在她出声后,为之一凝。
姚蓁静静等待着,湛湛岑黑的目光, 平视着眼前的重檐红栏,泛着玉泽的手, 悠哉闲适的捋正裙绦、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檐下两侧的竹帘被风吹拂地飘动,撞在红柱上,清脆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响, 敲击在人心上,与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似咚咚作响。
她没有等待太久。
不多时,一旁的朵殿中渐次传来脚步声, 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黄门打扮的修长身影。
她没有转头, 那道一身黑衣的身影沿着红栏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垂着赭色帻巾, 蜷缩着身形, 看不清面容。
可毕竟姚蓁曾对秦颂动心过。他的身形,她曾在人堆里寻觅过许多次, 十分熟悉。所以即使赭色的帻巾将他的脸遮挡的七七八八, 他又佝偻着腰,但姚蓁仍是在他走出来抬琴时, 一眼认出了他。
秦颂抬起头,面容亦乔装打扮过,将原本俊秀的脸用铅粉化的极其普通, 不仔细瞧一阵, 绝对瞧不出这是曾经声名一时、清风朗月的秦颂。
他定定瞧了一阵姚蓁, 目光涌动,半晌,温和一笑,唇红齿白,眉眼舒朗,依稀露出几分曾经清风朗月的模样。
“公主,好眼力。”
姚蓁闻言,偏头看向他,湛湛眼眸映着他身影,不知是因为他的衣着,还是因为他的乔装,竟觉得有些陌生,心中并未因为与他重逢而掀起波澜,反而一片岑静无澜。
他与她相隔数十步,姚蓁看着他时,却觉得隔着浓重的漫长的、水雾一般的岁月。
须臾,她的视线在他黑衣帻巾上停滞一瞬,眼睫轻眨:“你乔装来寻我,所为何事?”
“公主果然聪慧。”他依旧弓着身子,将黄门的做派仿的五分似,目光落在姚蓁面前的碎玉鸣鸾上。
唇边的笑一僵,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下颌紧绷一阵,须臾才道:“咏山此番前来,乃欲告知公主一事。”
姚蓁眉目淡然,并不是很在意地道:“说来听听。”
他只管讲,今非昔比,她未必尽然会听信。
秦颂目光浮动一阵,缓声道:“公主,你是否数日未见骊氏族人?”
姚蓁眉心微蹙,才要反驳,然而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心中忽然一紧,忆起近日,骊兰玦的确未曾入过宫中,而她同骊夫人似乎也数日未曾来往过。
秦颂观她色,目中了然:“骊氏一族,如今在京者,皆被宋濯弄权调立京城了——公主的表兄、舅父、舅母,无一例外。”
姚蓁手指微蜷:“你什么意思?”
“宋濯此举是在孤立你。他大权在握,想让公主无所凭依,架空皇族势力,一权独大,公主猜他是何意?”
不。
几乎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瞬间,姚蓁的心中便浮现出下意识的反驳。
宋濯为人,她清清楚楚,他与朝政上秉正廉洁,绝非弄权舞弊之人。
然而一旦听到捕风捉影的话语,哪怕是毫无依据的空口之言,人的心中难免会泛起一道道生疑的涟漪。
她眉宇间极度淡然,却在沉默的瞬间,思绪千回百转,思忖如若宋濯果真将她的亲人调离,所为究竟是何事。
秦颂平静而坚定的看着她,仿佛当真掌握了要紧的讯息一般。
姚蓁对上他那样的色,鼻息忽而一窒,她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七夕夜的晚上。
宋濯来到她寝殿,诘问她,为何要同骊兰玦在一处。
她额角渗出细汗,心中蔓延开一个荒谬的念头,耳边嗡嗡地想到宋濯曾经狠戾不已的话语。
他执着一柄寒剑,冷声道,“——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
他早就将他的态度彰显的一片昭然。
仅仅因她同骊兰玦多说几句话,宋濯便将他调出京城,这一失心疯一般的不合理的举动,乍一听来似乎绝非可能;然细细想来,放在宋濯待她的那种偏执的占有态度上,却毫无违和之处。
姚蓁头皮发麻,思索良久,缓声道:“我为何要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