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山的安排与训练不动声色,反应过来时,他们都已经掉进了他的陷阱。
姜特的房间很干净,比应隐昨晚上搬进去的那间还干净。不过,显而易见这里只有一个单身男人居住,看不见哈萨克妇女所喜欢的金线红花毯子,也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锦被。房内陈设简单,墙壁挂着一张暗红色挂毯,榻上一方敦实的实木矮桌,银色热水瓶靠墙放着。
“我给你冲奶茶。”姜特邀请她坐,打开木盒子,捻出碎茶叶末,放进一柄小巧而细的筛网里。
应隐看着他的动作。他在茶叶里浇出热腾腾的马奶,又拔开热水瓶的软木塞,冲进滚烫热水,最后撒进了糖。做着这一切时,他娴熟而沉默。
“哈萨克人的奶茶该是咸的。”应隐拆穿他。
“你喝不惯,倒掉浪费,喝下去委屈,不如直接放糖。”姜特言简意赅:“给。”
他冲的奶茶浓郁,应隐将杯子捧在手心,那股烫,熨帖到她身体深处。
“应小姐。”姜特叫她。
应隐已听不了这三个字,听了,茶汤从她的怔忪中、走中、受惊中泼洒出来。
“别叫我这个,叫我隐姐,或者应老师。”
姜特干脆不叫了:“栗山让我加你微信。”
栗山的一切安排,当然都有他有关电影的用意。应隐只好掏出手机,调出工作微信。姜特看着,拒绝扫码:“是另一个号,不是这个。”
“都一样。”
姜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唇角自然抿着。如此三秒,应隐躲开目光,垂下眸去,换出了私人号:“扫吧。”
姜特发送好友申请。她的微信名很有趣,也很长,叫:【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你在等谁找你。”他敏锐地问。
“没有。”应隐回答:“合作方,客户,任何赚钱的邀约。”
姜特笑了笑,没有多问,也没有拆穿。他们后来拍戏人仰马翻,忙得吃饭喝水都很匆忙,可她的微信名从未改过。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多希望你能来找一找我。
你说了做朋友的。
可是她知道他们做不成朋友的,他怎么会找她?就像她有难处,也不会找他。十年足够时过境迁吗?她要从今天起倒数十年,等到他的坦然,他们再会。
姜特陪她在房子里单独待了很久,门窗自然是闭着的,有时聊天,更多时候沉默。她试着了解他,他也试着了解她,但她眼总躲着,停不了三秒就瞥开。
“你没有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么?”应隐问,怕重蹈在沈籍老婆那儿的覆辙。
“我没有心爱的人,也没有有契约的人。”姜特分为两次回答,“爱一个人的眼是什么样子的?是黎美坚看徐思图的那样?”
他很喜欢那部《凄美地》,因为那里面的生活和他认识的很不相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是习惯了遒劲的风、习惯了崇峻的山的男人,还不习惯霓虹灯光、葡萄酒杯。他直觉,应隐那么多电影里,唯有黎美坚爱得最深。
戏里戏外,他这个外行人是分不清的,后来在镜头前,也终于看到应隐用那样的目光停留于他了。他以为那就是爱,直到有个男人成为不速之客。他衣着光鲜,黑色大衣考究,但深沉而疲惫,像是不远万里,为了更改命运而到此。
他看到应隐看他的眼,才知道什么是她真正给出的爱。
第7章
栗山拍电影很慢。
做他电影的制片人,要随时做好掐人中的准备。在他漫长的拍片过程中,他的片场发生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
女三号杀青完,他觉得整个给出的感觉不对,于是重新找了个女三,原演员剪到一刀不剩;
现场原声收录完进入制作阶段,觉得全片各地的方言口音还是不要为好,于是演员们提前三个月受训的口音成为无用功,所有人返场重新配音;
拍至中段时,他觉得这一场,男一死掉会更美。于是男一忽然死了,男二惊天大饼砸下,骤然升番。彼时男一演员来自日本,为了这位亚洲名导的片,他推掉了整半年的片约,忽然“死掉”,他整日在片场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痛下决心回国。面对日本娱乐媒体镜头,他以日本人式的迂回,礼貌地说:“栗山是个独特的导演,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出其不意’一事,我终生受用。嘛,人生就是如此,真是如烟花般绚烂又不可捉摸呢。”
原定三个月拍摄周期的片,因为觉得整组演员的状态都太浮,他停工一个月,每天带着演员们冥想修行,走路,不停地走路,“汲取自然的能量。”男女主演上访谈,被问及在这位最会调教演员的名导手下,学到了什么。男主支着腮,说:“走路。”
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栗山是一个没有规划、散漫的导演,恰恰相反,他有最高精度、最细致的项目推进表,和最折磨人的高要求。
有关他最出名的折磨演员的故事,是柯屿还是个花瓶演员时,在他手底下饰演一个出狱回乡的亡命之徒,他要吃一碗云吞面。后来柯屿吃了三十碗,催吐、反酸、急性肠胃炎,躺在片场打点滴时,觉得注射进静脉的都是云吞面的汤。
一切反常、颠倒的举动,都只是因为不符合他的经纬线。栗山是一个经纬度分明的导演,在他的词典里,没有“差强人意”,只有严丝合缝。
诚然,在观众的想象中,成熟的导演拍摄一场电影,该像拼模型,蓝图是既定的,模块是清晰的,机位是提前画好的。在开动前,导演该成竹在胸,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实上,拍摄电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环境而非棚内、影视城中拍摄的电影,更是如此。战场瞬息万变,片场也风云变幻,光线、环境、演员间的化学反应、一切景框内的调度,都要根据战局微调。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作为导演,仁慈是最大的灾难。这是栗山在星河奖大师班里留下的名言。
虽然栗山不说,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健康但年迈的导演是拍一部少一部,因此,虽然他整日拿着手持取景器,带着摄影指导老傅和大摄蔡司漫天漫地细细地构图取景,但并没有人催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开拍。
阿恰布的村民渐渐习惯了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头的小饭店开起来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馆也开起来了,钉马掌、宰全羊这样日常的牧作活动,总会迎来阵阵围观惊。有时候,应隐就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身边陪着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陪应隐转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马儿不在这里,因此他是免费帮别人放。近百匹马越过溪涧,原本该将土地踏得震颤的,因为雪的缘故,却是如此静默无声,马蹄扬起雪沫,溅起晶莹溪水。
应隐看着这样的画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情。她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她用入戏,来出戏。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冻着,她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没有惊动俊仪,也没有吵醒缇文,推开被风霜凝结的木门——吱哑一声,她来到门外。凌晨三点,雪反射着月光,她跪在雪地上,睡衣系带从腰间解开,衣襟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瘦又丰满的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