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跟在秦夫人身边多年,见多了场面,也是大气的,她色自若,轻描淡写地道:“原是我说错话了,三夫人不要怪罪,只因这园子是二爷的,二爷今天既叫了苏娘子过来,就是二爷的脸面,可不是地主吗?”
跟在后面的宋佩云温温柔柔地笑道:“既如此,叨扰了,这园子景色极好,我看着就心生欢喜,还要劳烦苏娘子带我们几个逛上一逛。”
她这一句话,给了两方台阶,当下就此揭过,姜氏不说话了,广平郡主把头扭到一边。
众人举步。秦府的丫鬟仆妇随行在后,或持着拂尘与步障,或捧着巾帕与纨扇,又或端着水瓯与果盘,伺奉众贵人。
园中有残雪惊鸿、点绛唇、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诸般颜色,尽皆开得正好,令人目不暇接。芳蕊白露,草木皆宜,满园秋色浓郁,又有湖畔画屏,婆娑花影,隔着水晶屏,似在水中、又似在画上。
阿檀绞尽脑汁,回忆着昨晚上花匠们说的话,磕磕巴巴地为那些女郎逐一分说:“这个是胭脂点雪,只因红中透出雪白来,故有此名,那、那个是、呃,对了,仙灵芝,姑娘们看看,它生得就像灵芝形态,倒不像是花了,哦,还有边上那株,叫什么……白毛狮子……”
她的脑子平日就转得慢一些,最近这段日子更是一团浆糊,不太够用,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很有些苦恼,弱弱地道:“它为什么叫白毛狮子呢,好生怪……”
女郎中有陈尚书家的五娘子,见识广博,这时候正好站了出来,接口道:“只因它形如雄狮卧沙,须发皆张,故有此命,又因其色白,似佛陀座下白狮,故此花常做供佛之用。”
广平郡主“嗤”了一声:“那边那个,什么都不晓得,还说呢?我们很用不着你,还不走开。”
阿檀讪讪地退后了两步。
这时候,半夏命人剪了几枝菊花,用白玉盘堆得满满的,捧了上来,笑道:“既然赏菊,当然要簮菊,几朵花儿,给姑娘们玩儿,姑娘们看看,喜欢哪枝?”
姜氏仗着半个主人家的身份,先道:“我喜欢粉的,给我挑个粉嫩的。”
半夏遂指了一枝粉的,示意小丫鬟捧给姜氏。
姜氏将花簮到发间,摸着花瓣,故作大方地道:“我这朵是粉面红莲,不过是寻常品类,我不和你们这些小娘子争,二伯这回命人找了诸多珍品,你们且去看看,可认得出这些菊花的名字?”
陈五娘子又有了用武之地:“看看那朵绿的,菊花中绿色最是难得,一唤绿牡丹、一唤绿云,这朵,就是绿云了。”
广平郡主笑吟吟的:“如此说来,就给我那朵绿的吧,几位姐姐,让我一让。”
她得意地看了阿檀一眼,见她鬓角处亦簮着一朵墨色菊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有的人呢,只配簮这黑乎乎的花罢了,算她还知道自己的分量。”
阿檀低下头去,不吭声。
陈五娘子又在说道:“菊花中,除了绿色,还有墨色也是难得,有一个品类唤做墨菊,更有其中珍品着,唤做‘墨染’,不够黑或不够红,那都只是叫墨菊,只有造化天然,不偏不倚的,才能叫作墨染,听闻此菊月色下浓似松墨,日光下盛似胭脂,十分独特,千株中也未必能寻得一株。”
姜氏听到这里,又得意起来了:“旁人家是寻不到的,我们晋国公府,要什么没有呢,我昨儿听说,这园子里就有一株墨染,这几日开得正好,半夏,快捧上来给姑娘们看看。”
半夏不意姜氏直白地点了出来,她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支支吾吾的不应声。
姜氏狐疑起来:“你怎么不去,今天叫姑娘们过来,可不就是赏菊的吗,藏着掖着作甚?”
这下子,阿檀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此时云开天霁,日光落下,照见她鬓边菊花,黑底透出嫣红,如同云霞从山涧下浮出,脂粉从水墨中晕开,浑然天色,夺人目光。
有眼尖的女郎瞧见了,拉了拉旁边同伴的袖子,指了过去,低声道:“你们看,她头上那个。”
女郎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阿檀慌慌张张地把那朵花摘了下来,塞到袖子里,结结巴巴地道:“这个是在园子里胡乱摘的,寻常的花儿罢了,不算什么。”
她若镇定些也就算了,横竖没人见过所谓的墨染,偏偏她做贼心虚,自己乱了阵脚,看她那模样,旁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将军果然偏宠这婢子,这都偏到天上去了。
广平郡主变了脸色,将头上的绿云菊花取了下来,随手抛在一旁:“吾不与婢子等类,这花,不要也罢。”
其他人都尴尬起来,既不能拂了晋国公府的面子,又拉不下脸面,一个个心里生气,看着阿檀的目光如同针刺一般,刺得阿檀面上火辣辣地生疼。
这时候,宋佩云又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柔声道:“你们都说绿的黑的好,偏我俗气,就爱红的,挑一只红的给我吧。”
阿檀松了一口气,心里感激,默默地拿了一枝最红最艳的,递给宋佩云。
宋佩云轻声道了谢,态自若地将花簪到发髻上。
经了这么一遭,一众贵女也不愿意簮什么菊花了,她们不屑和阿檀说话、也不太理会宋佩云,自在那边玩笑打趣。
这个道:“五娘子今天的裙子真是时新,这褶子打得好看,显你的腰身,我看这么多花儿,也不如你漂亮。”
那个道:“耿大娘子的簪子好细巧,跟真的似的,不知道的,还当是花里的那只蝴蝶飞到你头上去了。”
再说道广平郡主:“今天阿琪脸上抹了什么胭脂,闪亮得很。”
广平郡主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得意地道:“这是‘永遇乐’新进的迎蝶妆粉,里面有琥珀和桂花,既香润又服帖,我母亲也说我抹了这个特别好看。”
阿檀昨晚上被秦玄策折腾了好一通,腰酸背痛的,早上又走了一段路,不知怎的,越发疲倦,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让她呼吸都不太顺畅。
就在这个节骨眼,一阵风吹过来,带着菊花馥郁的香气,之前闻着都好好的,偏就这会儿,竟让阿檀觉得难以忍耐,
她胸口一阵翻涌,喉咙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咽了半天没咽下去,忍不住捂住嘴,“呕”了一声。
她这呕吐声正好跟在广平郡主那句自夸的话语后面,听过去很是微妙。
广平郡主大怒:“你是什么意思,我的话令你作呕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旁边有人忍不住先“噗嗤”笑了出来。
广平郡主更是生气,霍然扬手,一巴掌摔过去:“大胆婢子,安敢无礼!”
阿檀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同时抽身后退,但还是避不过,被广平郡主的指尖扫到了胳膊,她本来就娇怯,一时站立不稳,“哎哟”一声,差点跌倒。
幸而宋佩云离得近,赶过来扶了一下,阿檀才险险地没摔到地上。
“苏娘子,你还好吧?”,宋佩云全然没有贵贱之分,双手搀扶住阿檀,语气中充满了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