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并没有,这次,她没有回头。
高大的紫檀山水座屏架在大殿正上方,十二重金纱帘幕低垂,云龙盘柱藏在帘帐之间,隐约可见龙爪须角,狰狞威武。宫人们侍立两侧,垂着手,敛着眉目,连衣饰的纹路都服服帖帖的。
就在这庄重肃穆的含元殿内,广平郡王的嚎哭声显得特别突兀。
“皇上,皇上要为老臣做主啊。”广平郡王冠发散乱,鼻青脸肿,眼眶乌黑,嘴角挂着血丝,伏在地上,哭得涕泪交加,好不狼狈,“老臣一向安分守己,向无越矩之举,谁曾想到祸从天降,秦玄策这厮好不讲理,无端上门殴打老臣,老臣……老臣太苦了。”
宋太监在一旁劝说:“王爷,您好好说话,哎呦呦,您别往地上吐血,这不体面。”
广平郡王哭得更大声了,他颤颤巍巍地摊开手,手心里有一颗残缺的牙齿,他几乎泣不成声:“你们看看、看看,我的牙啊……”
秦玄策身姿笔直,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高宣帝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玄策,你说,怎么回事?”
秦玄策一板一眼地回道:“启禀皇上,广平王的女儿言语无状、举止不端,在臣家中别院肆意殴打臣身边服侍的婢子,分明踩踏臣的脸面,故而臣才上门与其理论。”
“你胡说!”广平郡王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阿琪一个姑娘家,不懂事,纵然她做得不对,你为什么打我?再说了,你一打照面,什么话都不说,动手就打人,这叫什么理论,啊?”
“养女不教,父之过,我不打女人,当然只能打她爹。”秦玄策冷冷地道,“你若不服,我们可以继续理论。”
他今天和阿檀起了一番争执,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后面又听得半夏说了园子中赏菊的种种情形,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就率着玄甲军卫兵杀到广平王府,抓着广平郡王一顿暴打,此时犹觉不够。
广平郡王这么一说,他觉得手又痒了,忍不住握住拳头,捏了捏指节,发出清脆的“叭嗒”声。
广平郡王吓得一哆嗦,迅速地爬远了几步。
“放肆!”高宣帝重重一拍龙案,指着秦玄策怒道,“当着朕的面你还如此张狂,还不给朕闭嘴。”
广平郡王伏地大哭:“皇上,您看看、看看,秦玄策这样,实在欺人太甚,老臣也是□□皇帝的子孙,今日却被人这样折辱,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求皇上明断,还老臣一个公道。”
高宣帝不动声色,看了秦玄策一眼:“玄策目无法纪,恣意行凶,罚没你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秦玄策色不变,漠然地应了一声“是”。
高宣帝的目光又转到广平郡王身上,淡淡地道:“至于广平王,回去好好管教女儿,叫她日后娴静些,不要再给父母惹事了。好了,些许小事,不要这般哭喊作态,宗室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广平王你年纪也大了,稳重些。”
高宣帝有意偏袒,广平郡王心中不忿,犹想争辩:“皇上,就这样?”
高宣帝微微向后一靠,他是个温和的君主,但是,当他沉下脸的时候,依旧充满了帝王天然的威仪:“怎么,你还有何话要说?”
宋太监在暗暗摇头,叹息广平郡王不知好歹。
秦玄策骁勇善战,是不世出的将才,为高宣帝征伐四海、平定天下,国之柱石也,而广平郡王,不过是个闲散宗室,于社稷无用、与江山无益,孰轻孰重,岂不是一目了然。
宋太监好心,急急上前,搀扶住广平郡主,暗暗用力把他往外拖:“王爷有伤在身,来,赶紧去找个太医过来好好看看,哎呦,年纪大了,伤了筋骨可不得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广平郡王骨头本来也是软的,见高宣帝不悦,已经后怕,马上见风转舵,哼哼唧唧的:“哎呦,疼煞老臣了,皇上,老臣撑不住了,先行告退。”
几个小内监上来,扶着广平郡王下去了。
高宣帝看了秦玄策一眼,佯做不悦:“竖子无赖,过分恣睢,朕念你平日还算稳重,这是初犯,饶过你去,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你可记住了?”
秦玄策微微躬身,抱拳道:“是,臣知错了。”
高宣帝素来偏爱秦玄策,这事情就轻轻揭过不提,转而笑道:“听说广平王想和你结儿女亲家,你这一顿打,估计这亲也结不成了。”
“臣原本也无意与他家结亲,正好,省得他家来啰嗦。”秦玄策八面风吹不动,十分镇定。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笑骂道:“你母亲最近在为你多方相看,你却在背后给她拆台,真真逆子。”
“臣不孝,辜负母亲苦心,臣有愧。”秦玄策口里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有愧的色,反而理直气壮得很。
高宣帝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也是为人父母者,很是体会你母亲的苦处,就说朕的云都,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叫朕头疼,这孩子和你一个脾性,眼光高得很,朕和贵妃都拿她没法子,说不得,改天贵妃要叫你母亲过来,两个人相互抱怨一番。”
先是时,云都公主属意秦玄策,高宣帝不是不懂,但是,秦玄策身为骠骑大将军,手握天下泰半兵马,若他娶了云都公主,则无形中就站到了魏王一系。
高宣帝虽然喜爱魏王英武、不满太子文弱,但太子的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别说朝中老臣,就连高宣帝本人,也不愿意轻易变动,故而,当日秦玄策道“臣只爱手里的剑,不爱女人”,高宣帝听了大笑,顺势就将这事情放下了。
而如今,魏王李敬安被贬为庶人,杜贵妃为此大病了一场,却没有丝毫怨言,只是偶尔伤心落泪,对高宣帝泣诉:“臣妾的一颗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敬安不争气,臣妾没话说,如今只希望云都能好好的,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心愿,陛下素来疼她,为何不能体恤?”
面对爱妃的哭诉,高宣帝难免生出愧疚之意,试图弥补一二,遂又旧事重提,露出口风。
秦玄策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马上道:“臣原先轻狂不更事,如今已经悔过自新了,眼下就打算择一合宜的世家女为妻,眼光也不算很高,门楣高低、容貌妍媸都是其次,臣只喜欢温恭贤良的女子。”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譬如广平郡王的女儿,那样的宗室王女,大多性子娇纵傲气,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云都公主身份高贵,容姿明丽,高宣帝向来疼爱这个女儿,但即便如此,高宣帝也不得不承认,云都公主与“温恭贤良”这样的词是完全不沾边的,皇家的女儿,天生的金枝玉叶,又何需温恭贤良呢?
秦玄策这是在婉拒的意思了。
高宣帝马上沉下脸来,重重一按龙案,斥道:“朕看你是越发放肆了,大言不惭,皇族宗室的女儿,还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快给朕闭嘴!”
秦玄策从善如流,马上把嘴巴闭紧了,一声不吭。
高宣帝恼火万分,他想起云都公主啼哭撒娇的模样,再看看秦玄策油盐不进的色,尊贵的帝王难得生出了头疼的感觉,他顺手抓起案上书卷,砸了过去:“果然如广平王所言,你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东西,好了,滚吧,别在朕面前杵着添堵。”
秦玄策略一偏头,那书卷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他若无其事地道:“皇上息怒,臣有罪,臣告退。”
言罢转身退下。
宋太监揣摩着高宣帝的眼色,留了个心眼,亲自送秦玄策出去。
及至到了殿外,宋太监垂手跟在秦玄策的身后,委婉地劝道:“大将军今日终究是唐突了,陛下的意思您不是不懂,何以不能为君上分忧?老奴就不懂了,这天底下,难道还有哪家的姑娘比公主更配得上大将军?那必然是没有的。”
秦玄策想了想,镇定自若地道:“公主是金尊玉贵的人,我哪里敢说配不配的话,只是念及母亲为我操劳多年,我既娶妻,自然要加倍服侍孝顺母亲,寻常人家的女儿也罢了,若公主下降,在我家中,却要我母亲尊她、敬她,为人子者,心中不忍如此,齐大,非偶也,故不敢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