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傅成晏最为出息,但是自少年起就承袭父业,常年驻守边境,及至长媳身故,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儿,当时就抱到她的身边抚养。
这孩子身子不好,自幼体弱多病,她格外怜惜一些,捧在手心里娇养着,幸而孩子乖巧,长大以后特别贴心,百般亲昵孝顺,叫她老怀宽慰。
谁能料到,这居然不是傅家的骨肉,而是被人调包的孩子。
饶是傅老夫人见多了风浪,这会儿也有点缓不过思来,只是看着傅锦琳,不住地叹气。
傅锦琳见状,哭得更伤心了,声嘶力竭地哀求:“祖母,您发句话啊,莫非,连您也不要琳娘了吗?那我活着做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说八道!”傅老夫人听得这话,下意识地板起脸,和往日一般,呵斥不懂事的孙女,“好端端的,多大点事,说什么要死要活的,晦气话,可不敢如此。”
对啊,这是她的琳娘,她费尽心思,从那么小小一团养大的琳娘,她若不疼,还有谁来疼呢?
傅老夫人不再迟疑,拉起傅锦琳,心疼地拭擦她脸上的泪水和血迹,连声安抚她:“琳娘乖,你别急,或许是你父亲弄错了,不管怎么说,你是祖母的孙女儿,只要祖母在,就容不得旁人欺负你,你放心。”
二弟傅成辛见场面闹得不可开交,站了起来,试图做个和事佬,他先看了傅老夫人一眼,见她脸色很是难看,他揣摩着母亲的心意,用试探的口气对兄长道:“这等大事,大哥在渭州多年,刚刚回京,如何能够分辨清楚,不如先安定下来,我一家人再从长计议。”
傅成晏还未说话,崔则却不悦了。
“傅二弟此话何意?难道我和成晏都是昏聩之辈,会被人蒙骗了不成?安氏亲口供认,我和成晏亲耳所闻,再则,阿檀这个长相,就是当年婉娘的模样,这连说都不用说,只能是婉娘的孩子,可怜这孩子,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更应加倍疼爱才是,怎么说出这等见疑的话?”
“舅舅……”傅锦琳万万料不到崔则也如此说话,她颤抖着叫了一声,眼中泪水涟涟。
崔则不听则已,一听愈怒:“别叫我舅舅,你算什么东西,我清河崔氏,又岂是你能胡乱攀附的?”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两下:“正好,今日过来还有一桩事情要分说清楚,这是你和明堂的婚书,这上面写着你的生辰八字都是假的,你怎么好意思还叫我舅舅,总算苍天有眼,还没叫你嫁入崔家,这张纸还给你,婚约既是假的,先前一百零八担聘礼,你须得原封不动给我退回来。”
他恨恨地将那纸婚书揉成一团,掷到傅锦琳的面前。
傅锦琳听得宛如五雷轰顶,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瘫倒。
她先前被傅成晏指出并非亲生,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哪怕她不是傅家的骨肉,好歹,她和崔明堂已经许下婚约,将来嫁入崔家,她依旧是高门贵妇,谁知道,往日对她百般疼爱的舅舅居然翻脸无情丽嘉,拒不承认这门亲事,这对她打击之大,更甚方才,她哭得浑身打颤,悲切地叫道:“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我、我也是无辜之人啊,舅舅!”
傅老夫人心疼极了,一把将傅锦琳搂到怀里,百般抚摩她:“好孩子,别哭,还有祖母呢,祖母为你做主。”
傅锦琳把脸埋到傅老夫人的坏中,哀哀哭泣,双手紧紧地抓住傅老夫人不放,用力到指节泛白。
崔则冷笑而已。
傅老夫人转过来,环视四周,这在场的,皆是她的晚辈,长子虽为家主,但在外十几年,不问家事,这个家,终究她才是尊长。
她把目光定在傅成晏身上,缓缓开口:“当年阴差阳错,不必再提,只说琳娘在我们家养了十几年,我也疼了她十几年,如今叫我把她赶走,我是舍不得的,这孩子没有做错什么事,你们也不要这么狠心,崔家舅爷既然不愿结亲,勉强不得,也就算了……”
“祖母!”傅锦琳凄厉地叫了一声。
傅老夫人何尝不知道傅锦琳对崔明堂有多满意,但如今这情势,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她拍了拍傅锦琳的手,表示安抚,继续道:“但依我的意思,她就是傅家的大姑娘,这点就不要变了。”
她又把目光移到阿檀身上,顺便再扫过阿檀手里那个小的,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个,才是婉娘生的孩子吧。
崔氏世居清河,当年议亲时,傅老夫人并未见过崔家嫡女,只看到了她的画像而已,那时她以为画像大抵有所修饰,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之人。
傅老夫人年纪大了,对多年前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故而曾经见面的时候,她只觉得那婢子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她到底像谁,原来,是像了崔家的婉娘。
绝世佳人,可惜了,却做了晋国公府的通房婢子,谁能想到呢,千金之女,居然与人为奴,还是那般不光彩的身份。
傅老夫人自诩世家名门,最重脸面的人,那一瞬间,她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打了好几个圈,最后,只是瞥了一眼,当作不知情,开口问道:“至于这个……嗯,这孩子、她叫什么来着?”
“锦檀。”一直沉默的傅成晏开了口,沉声道,“檀字,是婉娘给她起的名,按我们家这一辈分的姑娘排字,傅锦檀。”
阿檀怔了一下,心头一热,看了看傅成晏。
但傅成晏笔直地坐在那里,并不曾注意到她的目光。她突然又有些失落,把头低下去了。
念念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她乖巧把小脸蛋贴到母亲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
阿檀微微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
傅老夫人咳了一声,继续道:“锦檀是吧,嗯,倒是可怜见的,但是,你们大约不知道,这孩子原先在晋国公府做事,是秦家老二的房里人,当年许多人见过她的,后来听说又私自潜逃走了,如今这身份就有些尴尬了,若贸然认了回来,只怕旁人在背后议论,倒不如先记做养女……”
崔则勃然大怒,按住桌案,霍然站了起来,他是谦谦君子,对傅老夫人向来温雅持礼,如此厉色尚是前所未见。
“亲家老夫人此话怎讲?我家婉娘的孩子,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千金,若不是我们做长辈的一时失察,也不至于令她受难,如今怎可因为这个而轻视她?若你们傅家不愿认她,我就带她回去,我崔家的血脉,只要我在一日,就容不得旁人半点轻慢!”
傅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亦是不满:“崔家舅爷,我这不是和你们在商量吗,孩子是受了苦,我也心疼她,但外人可不去管这其中的缘由,到时候,只会说我们傅家的姑娘给人做过通房婢子,傅家和崔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对外行事作派不可被人诟病,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保全你我两家的颜面。”
眼看着崔则的脸越来越黑,几乎想要掀桌的情形,傅家的二爷傅成辛又急忙出来打圆场:“崔舅爷莫急,我母亲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着想,你也不想她来日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的吧。”
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不如这样,我们去和晋国公府商议商议,若叫大将军娶了这孩子也成,如此,就把前事给掩过去了。”
傅家三爷本来一直在旁边不作声,这时候担忧地插了一句:“皇上当年有旨,大将军是要迎娶公主的,如何能娶我们家侄女?这恐怕不成,总不能我们大哥的女儿,给人家去做妾吧。”
傅老夫人听得心中一动,她看了阿檀一眼,目中又露出慈祥的色,斟酌着道:“或许,也无不可……”
“不可!”
崔则和阿檀同时出声,打断了傅老夫人的话。
崔则本来一脸怒容,听到阿檀的声音,勉强忍了下来,温和又小心地对阿檀道:“好孩子,你要说什么,你先说,放心,有舅舅在,再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去。”
阿檀忐忑,她看了看崔则,这个自称为舅舅的人一脸关切,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她又看了看傅成晏。傅成晏笔直地坐在那里,无论对傅老夫人还是崔则的话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紧紧地抿着嘴,情冷峻,手放在膝上,握得紧紧的,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叫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