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下了好几天,时大时小,淅淅沥沥没个停歇,青瓦粉墙浸透了水,庭院里的草木湿漉漉的,变得氤氲起来,隔着窗纱望出去,仿佛笼着轻纱薄雾。
念念已经好起来了,这几天下雨不能出门玩儿,只得在阶廊下蹦蹦跳跳的,像小兔子一般很不安分,手腕上的那串翡翠铃铛不停地叮当作响,闹得阿檀心烦意乱。
没办法,这孩子特别喜欢那串铃铛,死活要戴着,不让戴,就哭给大人看。
天气差不多热起来了,院子里换上了湘妃竹帘,帘影参差,阿檀坐在花窗下,隔帘看着念念,思有些儿忡怔。
雪青从外面进来,和荼白耳语了片刻。
荼白小声地“啐”了一下:“管他作甚,活该呢。”
阿檀的目光转了过来,微微地叹了一声:“他又来了吗?”
雪青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娘子,大将军今天又来了,现在就赖在门口不走,侯爷说,打烦了,不打了,随他蹲着去,您甭去理会。”
那日秦玄策被傅成晏打得半死,丢了出去,但第二天他又来了,连门都没让进,被傅成晏又按住暴打了一顿。
如是数日。
傅成晏打了两三天,恰逢念念过生日,抱着外祖父蹭蹭又贴贴,把外祖父哄得心花怒放,寻思了一下,瞧在孩子的份上,暂时放过了她那不是东西的父亲,罢手不打了,只吩咐管事的把大门关紧,别叫姓秦的踏进一步。
秦玄策每天都来,就在门外坐着,第六天了。
阿檀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着,雨水落在檐下的青石上,滴滴答答,声声断断。
她想了想,叫荼白取了伞过来,起身出去了。
……
因着雨天,街上行人稀少,来去匆匆,也没人注意到武安侯的大门前坐着一个人。
他是个高贵而骄傲的人,本应居于金玉高堂之上,此刻,却毫无形象地张着腿、箕坐在地上,他被人打得太狠了,伤还没好,连一把伞也撑不住,油纸伞掉在一旁,他无力地倚靠着门边的石狮子。
他的下巴冒出了胡子茬,脸上青肿尚未褪去,头发湿淋淋地搭下来,整个人浸泡在雨水中,更显得脸色惨白如纸,既颓废又落魄,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威震四海的铁血悍将。
阿檀撑着伞,缓步走到他面前。
秦玄策怔怔地抬起头来,原本暗淡的眼睛瞬间点亮了火光:“阿檀!”
他唤了她一声,声音还是沙哑的,他不愿在她面前失态,扶着那尊石狮子,勉强站了起来,挺直了腰。
如此一来,阿檀又要仰起头看他。
他生得那么高大,身形伟岸如山岳,虽然容形狼狈,依旧带着强悍逼人的气势,他是盖世无双的英雄,是万民敬仰的大将军,可惜,却不是她的良人。
“二爷,您回去吧。”阿檀的语气温和却疏离,“我父亲下手没个轻重,伤了您,对不住,您回去好好休养着,这么大雨的天气,别再过来了,日后,也不要再做纠缠了。”
雨点敲打着油纸伞,那声音又是温柔的,窸窸窣窣,仿佛情人在耳边的絮语,天与地沉浸在雨幕中,看过去,周遭的一切都带着朦胧的烟青色。
“我过来,只是想对你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秦玄策的情还算是平静的。
“好,您说,我听着。”阿檀温顺地道。
秦玄策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阿檀,低低地道,“我没有不要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你当时已经有了念念,我还以为你变了心,不要我了,明明说过,阿檀喜欢玄策,但是转眼间,你就抛下我,一个人跑了,那时候,我心里很难受。”
阿檀安静地听他说着,并没有接口,只是小声地“嗯”了一下。
秦玄策胸口突然闷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勉强咽下了一口唾沫,喉咙上下剧烈的滚动了一下,慢慢地道:“我是想娶你的,阿檀,三年前……当时我就想娶你,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为正妻,和你举案齐眉,白头到头,我承认,我犯过糊涂,说过让你做妾的话,我后来已经知道错了,千秋宴的那天晚上,我以征服突厥的战功,向皇上求一封赐婚的圣旨,就是为了娶你,阿檀,我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只要阿檀、只要阿檀做我的妻子。”
他几乎屏住呼吸,小心地、艰难地问她:“阿檀,你信吗?”
阿檀望着秦玄策,她的目光温柔,当她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如同月光弥漫过寂静的山谷,无声无息,温柔得几乎叫人落泪。
她沉默地望着他,很久、很久,雨水落在她的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敲在心尖,他简直不可承受这样的重量。
作者有话说:
作者几乎屏住呼吸,小心地、艰难地问你,这真的是甜文,宝,你信吗?
第章
很久, 久到秦玄策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信。”
说那些话已经耗费了秦玄策全部的力气,他听到阿檀的回答, 仿佛有些眩晕, 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二爷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二爷不会骗我, 我信你。”她如是应道。
阿檀还是安安静静的色,她撑着伞, 在雨中, 就如同一朵半开的莲花, 不染尘埃,和他这一身狼藉毫不相干。
“您为我做过那些事, 我感激您,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已经太迟了,我需要的时候, 您不肯给我,再到后来,有什么用呢?”她说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是想了很久才说得出口,“您说过,我是个娇气又矫情的人,我心眼儿特别小, 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那时候很疼、很疼, 我差点和孩子一起死了, 这些,我都没法忘记,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无论你对我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眼泪流了下来,顺着她莹白如玉的脸颊滚落,滴滴答答,怎么也止不住,滴落在她的手指上,手都湿了,几乎握不住那伞柄,要很用力的抓着,以至于指节发青。
她一直是个娇气的人,动不动就要哭鼻子,原先的时候,每每叫他头疼得很,而如今,她在雨中望着他,流着泪,那样的目光,简直叫他心碎。
她的目光柔软,或许确实如她说的,没有怨、也没有恨,那一场雨落在她的眼中,湿透了,只有化不开的忧伤:“时至今日,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前世在佛前拜得不够,换不得长相厮守罢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从此后便当作是陌路人,两不相欠罢了。”
“阿檀……”秦玄策觉得胸口剧痛,他急促地喘息着,无力地试图挽回些什么,“可是,阿檀说过,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是不是?”
“是啊。”阿檀的眼睛红红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认真地回答了他,“很喜欢、很喜欢呢,可是,那个玄策留在凉州,没有跟着阿檀一起回来,阿檀把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