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自然听出了他言辞之间欲盖弥彰般的欲言又止。
她生母当年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就连文鸢郡主和李少婉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如今说来都能描绘的绘声绘色,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当年她赴死的场面有多震撼可怖。
可是这一刻, 她这个做亲生女儿的……
她甚至绞尽脑汁的想,都不记得她母亲的脸。
她把脑袋枕在自己膝头,歪着脑袋看床帐外面的秦照, 竭尽所能的回忆:“我外公和舅舅他们这些年在我面前也几乎从来不提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只知道她是在我父亲过世之后不堪打击, 很快就一病不起, 随他去了。我以为是因为她这样的死法多少有几分憋屈和不体面了,所以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不愿意多提。”
她兀自说着, 最后还是忍不住苦涩的笑出声音。
沈阅的身世, 秦照自然是清楚的。
他生父沈从之原也算是出身名门, 降生在世袭爵位的临安伯府,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
沈家有嫡长子,沈从之也很本分,自幼苦读,他人又颇有天赋,二十二岁那年参加科考一举中第,得了当年榜眼,从一个受尽冷眼与薄待的伯爵府庶子一跃成为朝中新贵。
也就是在那一年上,先帝要在新入仕的士子中间给宁嘉公主择婿。
特设了琼林宴,又下帖邀了京中一些颇具盛名的贵女入后宫参加赏花宴,在成其好事之前以此掩人耳目。
两宴相撞,琼林宴过后,宁嘉公主定了姻缘,沈从之与闻清欢也因诗结缘,彼此看对了眼。
据说这门婚事闻太师原是不乐意的,倒不是不看好沈从之,实在是临安伯府的情况不讨喜。
沈从之那两个嫡出的兄长皆是不成气候,就等着承袭爵位与家业,然后混吃等死,偏他嫡母教不好自己儿子,又十分苛待家中庶出的子女,也就是因为这样,沈从之明明才貌双全一个好儿郎,却硬生生拖到二十有二家里也没给张罗着娶亲。
闻时鸣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做掌上明珠,沈家这情况与他而言就不是个好归宿。
但是奈何女儿喜欢,他又看过沈从之写的文章,认为此人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定前途无量。
所以,在见了对方几面,一再当面考察过人品之后,确定他本人也的确人品不错,未曾沾染家里那些坏风气……
说到底,最终还是为着女儿妥协,风风光光给二人操办了婚事。
当时沈从之都已经谋好了外放的职缺,准备完婚之后就携新婚妻子赴任去了,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嫡母居然不仅狭隘还阴毒,看他金榜题名,又攀上了太师府的亲事,唯恐有朝一日他翅膀硬了要回来争爵位,竟然铤而走险在他大婚当夜的合卺酒里下了毒。
虽然世家大族里为争家产,哪家都会有些明争暗斗的龌龊事,但是这样明目张胆的直接下毒加害也实属葩了。
那一杯毒酒,虽未要了沈从之的命,但却就此摧毁了他的身体,给他落下了常年的病根,此后只能缠绵病榻,前途尽毁。
闻时鸣当时就气不过了,想要出面替女儿女婿做主,公事公办的讨个说法与公道。
但是后来权衡利弊,想想闻清欢以后的孩子也都要挂上沈家的族谱,若是给沈家主母安上个善妒甚至毒杀庶子的罪名,以后沈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他的外孙和外孙女儿长大成人后的名声和嫁娶之事都要受影响。
所以当时这事就未曾声张,只由临安伯出面,私底下秘密将那毒妇人处置,便算是出了这口气。
沈从之落病以后,原本谋定的差事也没法做了,就重新在京谋了个闲职,并且夫妻俩从临安伯府搬出来,早早的另立门户。
他们夫妻俩倒是一直琴瑟和鸣,过的有滋有味的。
只是沈从之的身体败了,就导致子嗣上颇有些困难,一直过了好几年才有了一点血脉传承。
然则也就是在闻清欢刚生下沈阅的几日之后,他也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再后来,沈阅的满月酒没能办,那段时间家里治丧,在给她父亲操办后事。
当然,她的百日宴最后也没办成……
因为就在沈从之出殡下葬不久,带着女儿住回娘家的闻清欢也传出噩耗。
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她忍受不了丧夫之痛,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没多久也跟着亡夫去了。
才子佳人嘛,又都是薄命人……
曾经一度,这还被传做了美谈佳话。
沈阅所知的她父母的生平就是这样,偶尔被人谈起,都不免一声唏嘘。
但——
也仅此而已。
还有一点就是,在沈从之夫妻双双殒命的那一年,她祖父临安伯恍如吓破了胆,应该是怕闻太师盛怒之下再报复他们家吧,向来闲居京城安逸享乐的一家人,他突然向朝廷要了个外放的职缺,一大把年纪,拖家带口远远躲到北边一个不毛之地去窝着了。
走时没敢跟闻家打招呼,更没敢提要回自家亲孙女的事。
自那以后,沈阅就名正言顺的被养在闻家了,由她已故的外祖母老夫人亲自教养。
沈家那一家子,如今剩下的人都还蜗居北地,但一直以来沈阅与他们都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只当是没有过这门亲。
而世人虽不晓得沈从之是被他嫡母毒害致死,但临安伯夫人的刻薄之名却自古有之,大家都知道他家庶出的孩子受磋磨,过得不好。
沈阅这边,是因为她亲生父母的身上毫无瑕疵,甚至都是人中龙凤一般出色的存在,又有蒸蒸日上的闻家给她撑腰做主,渐渐地,也无人提及或者在意她真正的身世了。
而她自己,就更不会没事找事的去纠结着翻这些旧账了。
其实,以她真实的身世,在这京城里是无法跻身第一梯队的贵女阵营的,沈阅以往一直觉得是因为她外公身为帝师,这身份足够有分量,以至于叫皇室都可以忽视掉她出身上另一半家族血脉的瑕疵。
却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
她今时今日的安稳人生和头顶的荣光,实则都是她生母拿命替她换来的。
那个她从未见过,也几乎不曾怀念过的“陌生”女人,原来在她无知无觉时就已经在她这十六年的人生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