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如反问:“不是吗?”
莫乌莉握住叉子末端,抬手撑住头。室内恒温做得很好,她穿的无袖裙,裙子上闪闪发亮的流苏垂落。
之前下葬乌南国以后,大概是收费很高的缘故,殡仪馆还带来了乱七八糟一系列配套服务。其中就有祭奠用的青团,做得很好吃。
夜深了,莫乌莉去医院找易思违。
她提前发了消息,问他现在在哪。他其实没什么时间,已经在的病人有很多问题,新来的病人也有很多问题。他还要抽空准备自己的考试。
但莫乌莉刚好也很闲。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闲的,于是过去带着东西过去,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待的时候,她又确认了一下周聿澍亲生父亲的信息,然后去问叔叔和婶婶,她的亲生父母有没有找过他们。这是一门技术活,不能让他们发现她被联络了,又要问清楚具体情况。
婶婶问她说:“南国……都处理好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她回答。
“那孩子命太苦了,”隔着电话,估计婶婶又开始抹眼泪了。他们总是这样,有很多泪水,有很多悲伤,相对应的,也能有很多快乐。真让人嫉妒。婶婶说,“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对她好。”
莫乌莉不由得笑了:“已经很好了。”
她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用另一只手机叫莫星云去联系他妈妈。没过一会儿,婶婶就嘟囔着“莫星云怎么打电话来”,然后莫乌莉顺势说“下次再聊吧”,找机会挂断了。
易思违出来的时候,时间又过去好久了。她在闭目养,穿着手工绣上珍珠的浅色花纹外套,不会让人感到花哨,但又显年轻,很娇嫩。他看到她没睁眼,以为睡着了,但还是小心翼翼走过去。他太安静了,以至于她真的没发觉。两个人就近坐到一排座位上,他坐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莫乌莉张开眼,也没有激烈的惊喜表情,淡淡地问:“工作累吗?”
当然很累,怎么可能不累。绝对不能有任何怨言,不允许产生任何疏忽,随叫随到,假期稀缺。这就是他的工作。一天辛苦下来,前胸和后背贴在一起般,心跳变得格外清晰。这是不健康的体现,作为最了解专业知识的那批人之一,他非常清楚。
可是,易思违还是说:“还好。”
他们坐着,并不聊天,吃食摆放在一边,原本就是冷的,现在则变得更冷。他没有问葬礼的事,她也不主动提起。光是坐在一起,心跳和呼吸就变慢了。
这里是医院,等会儿又会有需要医生的地方,易思违不能出来得太久。他站起身,她也起立。
要道别了。莫乌莉记得那天他在电话里说的,反而是他好像忘记了。忽然间,她张开手臂。医院的走廊上,光是毫无色调偏差的白,地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苍白的、看不到尽头的空间里,她笑着说:“抱抱我。”
易思违的外套也是白色的。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很慢地伸出来。地面上,他的影子颜色很淡,宛如淡淡的日晕。
易思违抱住她。
莫乌莉被他抱着,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们拥抱在一起,徐徐转动,小幅度地摇晃身体,亲热而温暖。莫乌莉靠在他肩头,悄悄闭上眼睛,没来由地询问:“你爱我吗?”
他把脸埋进她漆黑的头发,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回答:“嗯。”
“南国说,”她闷闷地说,“我很变态,所以不会爱别人。”
说出这话时,莫乌莉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可是,她却听到易思违说:“不是这样的。”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为什么?”
易思违嗓音干燥,沙哑而清晰,他抱着她,拥簇她,对她说:“你一直留着她的骨灰,因为她讨厌我,这就是爱。因为你爱你妹妹。”
莫乌莉非常茫然,有点惊讶,她回味着,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莫乌莉和很多人说过爱,父母、广告导演、学校老师、吴曜凡、理发师、学长、客户……数都数不清。可是,她很少细想。
慢慢地,她抽出手臂,从他怀里离开。他也松开了手。拥抱过后,他望着她,她却回过头,看着什么也没有的方向:“这跟我听说过的不一样 。”
“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易思违静静地回答。每个人每个时候的爱都不尽相同。
远远突然传来脚步声。
易思违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莫乌莉也无所谓。可是,那一刻,仿佛条件反射,两个人还是拿钥匙开门,临时闪身,避进还在筹备中的房间。狭窄的室内黑黢黢一团,莫乌莉色淡然,掏出手机,准备看一眼消息。
光线从屏幕里蓬勃散出,她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他的表情。易思违跟她靠得很近。
供应室的护士边说话边通过,渐行渐远。
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
易思违马上按下门把手,飞快地走出去。
她送他到了电梯间。医院的门很多,和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一样,一扇连着一扇,通往不同的地方。该说再见的时候就可以再见,随时随地,无需多想。分别无需当下知晓,过后才后知后觉也是常事。
地下车库里,莫乌莉打开车门,坐到车上,很久都没出发。深更半夜,她坐在原地。一时之间,刚才处在黑暗空间里,易思违的情态久久挥之不去。
人间是群魔乱舞,每个人都愚不可及地徘徊,或贪婪,或痴迷,或恐惧,或疯狂,或软弱,带着恶意,麻木不仁地惶惶度日。无情冷酷的世界并非恶魔所筑,这里是一潭死水,这里原本就是一潭死水。莫乌莉对此习以为常,早已失去了兴趣。
能让她兴奋的不是这种东西。
当她失望透顶的时候,对爱无比饥渴的困兽闯入密林。
脆弱的、可怜的、等待人破坏的东西最珍稀。总是如此,和以前一样。
分明刚刚才分别,莫乌莉给易思违打了个电话。
他接通了,大概正在忙,应答的声音一如既往,沙沙哑哑。他说:“怎么了?”
莫乌莉说:“我要和周敬如去洛杉矶度假。应该,肯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易思违那头只有沉默。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就是这种人,想必你心里也有数。”莫乌莉语气轻快,眼明亮,很愉悦地通知他,丝毫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像是挑衅,完完全全就是伤害,“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就把我的东西从你那拿走。放心,应该很省事的。要是你不介意,帮我养一段时间的狗?我请的钟点工排班比较满。”
她的回合结束了,话语暂告一段落。莫乌莉沉稳地呼吸,等待着他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