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倒也客气,但要说是谦逊,也谈不上。
庄家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盅,迟疑了一会儿,“公子过谦了。只是小的在这要说句煞风景的话,小的自然是能瞧出来公子浑身上下都冒着贵气,但是这千金台的规矩都是死的,前来赌钱的银票,都要经过一一查验的。”
“虽说这假冒银票的也少,逮住了都是重罪,但保不齐有人铤而走险。”
小厮站在傅怀砚身边,恭敬道:“……公子?”
傅怀砚倒也没有迟疑,抬手让出些位置,让小厮仔细查验。
小厮贴近赌桌之上仔细凑近了看放在上面的银票,楮皮川纸的料子,在赌场的灯光下面泛着淡淡的光。
这种纸张,民间也是不得流通的,而且这上面还有官府的章印,篆书写的恒福钱庄的字号。
小厮再细细检查了一下,他经手的银票自然不在少数,只是这么大数额的,也是一次瞧见,难免有些屏住了气。
一直等到他仔细查验完,小厮才对不远处的庄家道:“主家,的确是恒福钱庄放的银票。”
庄家说不上是诧异,就只是点了点头。
听到小厮的话,站在一旁等着这一局开场的群众虽然没有大声议论,但是靠得近的,难免多些窃窃私语。
“这是哪里来的人物,这般年轻,往日是咱们这芜州城里的吗?”
“怎么可能是芜州的?若是芜州,我怎么可能连个照面都没见过?”
“了怪了,就算是整个江南,也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难不成是从北方前来游玩的哪个世家子?”
议论了许久,也没个什么结果。
总之这个人,多半不是芜州城里的哪号人物。
旁边有好心人劝道:“小郎君,这一万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纵然是家中有些银钱,也不能这么折腾,你这把若是输了,可就是一分一厘都拿不回来,现在骰子都还没进了木盅,收手还来得及。”
赌场之中能这么规劝的人倒是少数,明楹也有些诧异,抬眼看了看方才出口的人。
是个消瘦的郎君,大约三十上下,身上倒是没有什么赌徒的狂热,甚至还带着些书卷气。
倒是一点儿都不像是会出现在千金台之中的人物。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连忙推搡了下他,“你小子,说些什么晦气话,这都来了千金台了,哪有钱到赌桌之上还收回去的道理!”
旁边应和者众,那人朝着这边叹了口气,倒也没多说什么。
傅怀砚只是随意地笑笑,低眼看着身边站着的明楹。
“一万两也不算是什么大数目。”他看着有点儿懒散,“哄夫人开心罢了。”
庄家瞧了瞧明楹,连忙应道:“令正看着就是难得一见的颜色,与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边确定下了注,庄家将这一万两银票放在了压小的这边,面上也难免带着兴奋的红光,朝着旁边的人问道:“下注了下注了,这把可是把大的,想下的赶紧了——”
瞧着这当真是一万两,原本在一旁观望的众人连忙跟着下注。
这局压大的人要远多于压小的人,毕竟一旦赢了,这对面要分的可是一万两,哪怕只是分到的不多,但也要远比平日里的数目大上不少。
场中人权衡利弊,傅怀砚身处其中,却有些兴致寥寥,好似方才随手掷出去的只是一块铜板。
明楹踮起脚,很轻地拉了一下傅怀砚的袖子。
傅怀砚意会她的意思,稍稍俯身。
明楹怕被旁人听见,几近只是气声,“皇兄……当真要赌一万两吗?”
纵然一万两对于东宫来说,只怕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就这么拿去赌,输赢毕竟皆是命数,若是输了就当真只是拿钱听个响。
明楹自然知晓傅怀砚这样张扬是为了引起芜州刺史的注意,但这毕竟是一万两。
她此时小幅度地拽了拽傅怀砚的袖口,声音被压低,细微的气音散在傅怀砚的颈侧。
明楹小声与他盘算,“其实三千两在这千金台,也算得上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也足够芜州刺史注意到了。”
傅怀砚嗯了声,“不必担心,杳杳若是心疼的话,就算在川柏和川芎扣了的月例中。”
明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值,芜州刺史毕竟也只是为人走狗,为他花这一万两,实在是有些不太值当。”
“谁说是为了他了。”傅怀砚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气息拂过明楹耳侧,“方才不是说了么。”
“……是为了哄夫人开心。”
“况且只是压小而已,未必会输。孤相信杳杳。”
赌注已成,被场中人的气氛渲染,明楹此时靠在傅怀砚的身边,也不期然带着一点儿紧张的情绪。
她从未博-彩过,毕竟是三教九流之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京的赌场,一向都为京中走街串巷的纨绔子弟热衷的地方,若是哪家世家子前往赌场里面流量,多半是要被家中长辈训斥惩戒的。
此时她看着赌桌上越堆越高的筹码,也突然懂了一点儿为什么那些分明无路可走的赌徒还是会选择孤注一掷。
因为在即将开盘的前夕,看着桌上满桌的金银,大概很多人会享受这种命运就站在咫尺之外等待揭晓的灼热感。
从四肢五骸的末端蔓延,是几近腿软的亡命天涯,往前一步是平步青云,往后一处是万丈深渊。
周遭的喧嚣全然都是无物,全都聚集在庄家小小的木盅之上。
明楹拽着傅怀砚的袖口,只觉得周遭的环境也随之变得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