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当铺店门,我像第一次闯入酒店般的彆扭,很不自然地跟老闆点个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当铺老闆娘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中年妇女。
「那个……我有个东西想典当……」我尽量走的缓慢,观察一下当舖内的环境。这间当铺布置像银楼一般,台前玻璃柜中摆放各式各样的精品,从首饰到戒指都有,我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些闪亮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老闆娘说话拉回我的注意力。
我只好不情愿地从口袋掏出一只破旧手錶,我相信一定不值多少价钱,但已经是我房间中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小时候父亲还没开始玩股票时送我的,他祝贺我学校运动会赛跑得第一,然后他这么对我说:「你要跑得比时间还要快喔。」
手錶摆上玻璃桌,当铺老闆看到破旧手錶为难地左瞧右瞧。
「这个……」
「我只是问问价钱而已……」我继续四处张望,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穫。
「抱歉,我可能不能收这个。」老闆娘温和地表达歉意。
「喔喔,没关係,我只是好问一下而已。」我些羞愧地收回旧手錶。
「怎么最近高中生好像都比较缺钱?」年近半百老闆娘微笑开起话题,意外地她感觉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没办法……什么都要钱……」我耸耸肩。
「真的,皇后镇这附近房子是越盖越多,一间比一间还要贵,你看以后那些年轻人怎么买得起。」
「我……其实还没想到那么远……」我傻笑一下。
「两个礼拜前也有个高中生也跑来说要典当东西。」
「高中生?」
「对阿,我看,比你高一些吧……」老闆娘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单手举起到我头顶水平位置比了比。
「他典当了什么?」我镇定地问。
老闆娘歪头回想了一下,接着不疑有他,自然摊出答案牌,我的身体有些沉重,宛如努力在操场上奔跑多时,低头看才发觉脚上被套了隐形脚镣。
「一条项鍊。」
套上这条脚镣的,居然是曾经口口声声喊着兄弟的同学。
当天,照着地图找到阿伟家,那是一间在海边不起眼的一楼红砖房,附近连个路灯都没有,终于,我在门口等到阿伟出现。
但等到的却是令我意外的人。
父亲穿着一身黑装,伴随好几个同样是黑装的陌生大叔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腰间似乎有藏着些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父亲惊讶问。
「我在『同学家』,找『同学』不行吗?」我冷淡地回应。
「喔,他是你同学喔?」
「……」
父亲朝破旧砖瓦屋内瞧了瞧,最后没好气地抓抓颈部说:「算了算了,下次再来。」
接着便与随行地莫生大叔离开了,他们离开时还有人踹了一旁的回收瓶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伟其实在家,他从头到尾都听见外头对话,在父亲离去后的片刻,他小心翼翼探出家门口,张望着远方。
「阿伟,你的脸……」我盯着阿伟脸上瘀青说。他现在脸上的瘀青,比过去任何一次在校园打架更惨烈。
「没事……你来干嘛?」
我立即想起此行目的,于是开口问:「阿伟,如果是你被诬赖偷项鍊,你会怎么办?」没有直接拆穿阿伟,没有理直气壮地去问他为何要偷项鍊,反而是用一种温和的手段,想让他承认自己犯下的错。
「不知道。」他下巴瘀青还带着血,有点不耐地说,但在我解读是种畏罪的表现。
接着他抚着身上各处,缓慢地走出来,蹲在地上为自己、也为我点一根菸。
「如果嘛,现在是你被冤枉?」我接过香菸没抽,只是夹在指间,开始认真练跑后我就不抽菸了。
「……我不会承认我有偷……」
他说出另一个含意,然后口吐出一抹白云。
「那你觉得我有吗?」我立刻反问,隻手挥去白云,但语气已经有压不住的怒气。
「现在问这干嘛啦!」阿伟不耐烦到一个极点。
真正愤怒的人却是我。
「x,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我怒问他,理智线快断去,握住双拳咬着牙,没有动手是因为此刻阿伟脸上的瘀青已经够惨了。
突然,阿伟把菸扔在地上,身体弹起扑向我。
我没预料到阿伟的反应如此剧烈,他像累积许久的怨气,这剎那爆发,而我只是正巧让他碰上,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阿伟伴随着嘶吼,朝我挥拳过来,而他挥这拳,不像是针对我而来的,比较像是想打破一个看不见的框架。
我第一次被同龄的高中生气势所震慑而倒退,阿伟的拳头擦到我的嘴角,闪过突袭后,他就只剩下双拳毫无章法地向前胡乱挥舞。
「不然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是没钱还能怎么办!」
阿伟嘴里字字清楚,如子弹射般进我耳里,他态度从震惊被发现、到愤怒衝动、到委屈坦白,纠结心情展现在表情上。
我心里没有因为真相水落石出而感到任何畅快的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演变到这一步。
「我只是个高中生,根本付不起那些钱……那些黑道一直找上门,他们说:付不出贷款,就要我们搬走,阿嬤生病了,我又不会赚钱,我能怎么办……」他把力气一股脑地用完,双膝跪地吐出实情,鼻涕眼泪交错在还在长青春痘的脸颊上。
我想起了刚才的警察流氓父亲。
此时,一个老奶奶从屋里呼唤阿伟。
「阿伟啊!你跟谁在说话啊?」老奶奶的声音,有些无力。
「阿嬤!我是阿伟同学啦!没事没事!」我朝阴暗屋内回应。
「喔,同学啊!进来坐坐阿!」
「没啦!我一下就要走了!」我踩熄地上还残留星火的菸头。
走近跪在地上的阿伟,拍拍他肩膀。
「算了,当我没来过,好好照顾你阿嬤。」
骑机车回家路上,突然觉得自己比阿伟幸运一些,又突然想起林明轩国中时,曾拯救过的奄奄一息小狗。
高中生的我们就像是路边的小狗一样,对于社会只有等待别人来施捨,根本就无法跟那些大人玩钱的游戏。
国中时,林明轩曾苦瓜脸的跟我抱怨道:「其实流浪动物很可怜,他们连个家都没有,只能露宿街头。」
「不然我们带回公寓养?」我当时舔着冰棒问他。
「你疯了吗?」
「不行吗?」我小心不让冰棒融化滴到手上。
「那个老旧公寓已经住满一群吃不饱的人了,你还带流浪狗回来。」林明轩停下脚步对着我冷眼说,「更何况你连自己都顾不好了!」
我搔搔头想了一下,「也是,连自己家都买不起了,还要帮流浪狗找家。」
「恩,近江区有一大半的人都只能租房子过日子,他们根本连自己家都买不起。」林明轩随即眼又黯淡下来,转个语气说。
「一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那时我早已习惯了近江区的生活方式,单纯觉得努力赚钱往上爬,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但自从到酒店打工后,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一群人,可以操控着整个大北市的居民的生活,他们可以将辛苦赚钱的人民,以弹指方式一个个击落悬崖。
那是无论怎么努力,也爬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