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之人仍是不语,宛若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许太后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理了理身上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长袍,准备离去:“罢了,你自己静会儿。”
才将转身迈出一步,身后忽的传来低沉哑涩的嗓音:“母后,她离宫前曾找过您……她与您都说了些什么?”
许太后的背影一僵,心下也不由发紧。
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
他才醒过来,怎么可能知道。
修剪圆润的手指紧捻着白玉珠串,玉质微凉的温度也让她冷静些许,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庞恢复寻常色:“她离宫前是找过我。”
许太后缓缓转过身,语气平静地答:“她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要离宫了,特来慈宁宫与我告别。”
说到这,她忽的一副恍然觉悟的模样:“怪不得她临走前还与我磕了三个头。当时我还怪,不过回趟李府,哪用得着行如此大礼……现下再想,原来那时不是辞别,而是诀别。”
许太后语调哽噎,眼眶也染了泪,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这话并不虚,李妩在慈宁宫见她最后一面时,的确与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的成全。
唉,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可逃出长安了,现下外头天都黑了,应当寻到落脚处歇息了吧?
裴青玄看着拭泪悲伤的许太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晦色。
按照他对生母的了解,她多愁善感又慈悲泛滥,且她是那般喜欢阿妩,如何知道阿妩死讯后,还能表现如此…正常?
她的确是在悲伤,却伤而不哀,甚至连那一巴掌都不肯落下?
“母后可知,阿妩的尸骸是何模样?”裴青玄忽然出声。
许太后面上闪过一抹惊诧,稍稍定,便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那幽邃目光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的探究。
虽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可乍一触到这沉静锐利的目光,还是叫她不大自在。
“我如何能知道?我又没看到。”许太后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突然说这个作甚。”
裴青玄嗓音听不出情绪:“朕看到了。她烧得黑炭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碰她一下,浑身焦渣簌簌直掉,凑近后还有焦腐的皮肉气味……”
“别说了。”许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哪里听得这些东西,两道眉头紧拧着,满脸不忍:“你既知道她死状凄惨,更该放过她,叫她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像是害怕他又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她握紧佛珠道:“时辰也不早,哀家先回慈宁宫了。”
望着那道急切切离去的背影,裴青玄眼波轻闪了闪,下颌也不禁收紧。
思忖间,刘进忠端着汤药进来,见着皇帝已醒,眼中满是喜色:“陛下您可算醒了。”
裴青玄并未出声,只接过那碗汤药,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刘进忠见他放下汤碗,忙捧着蜜饯盒子上去:“陛下吃些,压压苦味。”
大抵心下苦痛到麻木,汤药入喉竟丝毫不觉得苦。
只是看到那琳琅满目的蜜饯匣子时,还是伸出手,捻起一枚糖渍青梅送入嘴里。
酸,酸到涩,再无从前半分甜意。
他嚼完一颗青梅,再次抬眸,吩咐刘进忠:“明日一早,从大理寺寻个女仵作去太傅府,开棺验尸。”
刘进忠惊愕失声:“验、验尸?”
怎么说也是太傅府的千金,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开棺验尸,不但对死者不敬,更将生者的颜面往何处放?
“这般惊讶作甚?”裴青玄情淡淡:“做的隐蔽些。你亲自领人去,若太傅不肯,你传朕的话,叫他不要让朕为难,朕只想求个明白。”
刘进忠也听出来了,陛下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尸骸摆在面前还不肯接受呢。不过也真够执拗的,人遗书都写好了,尸体也在那了,不是死了,还能是怎样呢?难道真为了躲避陛下,连自己的身份、亲人朋友都不要了么?那位李娘子虽然骨头硬,却也不至于……硬到这她个地步吧?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小心翼翼应着:“是,奴才明日一早就去。”
裴青玄挥手示意他退下。
华美的幔帐重新垂落,皇宫的夜晚无比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啾啾虫鸣。
裴青玄躺在床上,盯着茫茫黑夜看了一阵,而后侧过身,抓过里侧的枕头拥在怀中。
高挺鼻梁深埋其中,柔软绣枕间满是她清甜香气,随之她的模样、声音、气息不停地在脑中浮现。
她躺在他怀中极尽依赖的唤他玄哥哥,双眸含笑替他穿衣系带,甚至在病得不省人事之时,还说着要嫁给他……
每一个甜言蜜语、温情脉脉的日夜,都像一场场美好又虚幻的甜梦。
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实则不过是她眼中愚蠢的猎物,一点点陷入她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他憧憬未来时,她以最惨烈的方式给他狠狠一击,告诉他所有温柔爱意都是虚假谎言,告诉他,她有多厌恶他,厌恶到恨不得去死。
胸间那阵熟悉的闷窒感又涌上来,伴随着喉间一丝腥甜。
他撑起身,掀帘又呕出一口血。
待脑中晕眩感稍缓,裴青玄盯着团花地毯上那抹鲜红血迹,薄唇扯出一抹冷戾的弧度。
恼恨么?自然有的。
恼她心狠,更恨自己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