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东乡人生地不熟的,女儿和外孙初来乍到,家里有个男人在,遇事也好出面。
李妩昨日还在发愁如何将父亲留下来教裴琏,今日听他自己开了口,求之不得:“那可太好了。”
在父亲面前,她也变回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般,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与依赖:“有父亲在家,女儿可就放心了。对了,父亲不是在编纂文集么,静园依山傍水,风景秀美,修身养性再合适不过……若是闲暇时能继续教授琏儿学问,那更是再好不过,在女儿心里,再没比父亲更博学耐心的先生。琏儿也跟我说过好几回,很喜欢跟着您读书。”
说到这,她还笑吟吟去看裴琏:“琏儿,是吧?”
裴琏怔了怔,他的确说过外祖父教课很耐心细致,但好似只说过一回吧?
但阿娘问话,他自是与阿娘一边的:“嗯嗯,琏儿喜欢跟着外祖父读书,外祖父教得比先前的老师更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饶是李太傅为人谦逊,如今被女儿和外孙左右夸着,一张老脸也不由笑开花,只嘴上还道:“哪里哪里,先前教你的那位杨先生也是学问高深的大才,可比我这把老骨头强得多呢。”
“那外祖父是不想教琏儿了么?”裴琏仰起小脸,可怜巴巴道。
李太傅一愣,余光瞥见母子俩都满脸期待望着自己,不由抬手捋须,思索了一阵,终是点头:“只要你愿意跟我学,我定是愿意教你的。”
上一次遇到这样聪颖的好苗子还是裴青玄,可惜那人品行没养好——倒也不是自己没教好,起码在去北庭前,那人还算个温文尔雅正人君子。去北庭之后性情变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眼前这根好苗子是自家亲外孙,李太傅有信心,他能将这孩子教得半点不输裴青玄。
“琏儿,还不快拜谢外祖父。”李妩忙提醒着。
“是。”裴琏会意,很是机灵地离了桌,恭恭敬敬朝李太傅作揖:“琏儿拜谢外祖父教诲之恩。”
“哎哟,都是自家人,做这些虚礼作甚。”李太傅忙将孩子扶起,只觉得心肝肉般疼爱。
“父亲,你便安心在这住着吧。待会儿我派人回李府跑一趟,与嫂嫂说一声,让她给您收拾些衣裳行李……你有什么其他要带的,可列个单子,叫他们一起捎来。”李妩莞尔浅笑:“从前都是兄长们在你膝下尽孝,如今也轮到女儿了。”
李太傅闻言,心下熨帖。熨帖之余,又不免怅然。
他有三个孝顺懂事的好儿女,而那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妻却去得太早,没享到这份福。若是她还活着,与他一同在这庄里住着,不晓得多怡然自在。
得知李太傅要在静园长住,崔氏和嘉宁诧异又担心,毕竟哪有儿子尚在,却要女儿奉养的道理。这若是传到外头,岂非说他们两房不孝?
李砚书和李成远得知后,却是不以为意:“父亲是担心阿妩母子俩刚搬过去人生地不熟,留下有个照应是好事。且那处庄子阿妩是以父亲的名义买下的,对外就说父亲去庄上修养,或是他外出游历了……终归旁人也只是随口问问,哪里真会去寻父亲在哪。”
做儿子的都不介意了,崔氏和嘉宁两个当儿媳的便也不再多说。
当日傍晚,李太傅的行囊就用马车装回了静园。
李太傅就此在静园住了下来,白日教裴琏读书,夜里编撰文集。
李妩也没闲着,如今已是十月,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她将她名下的奴仆、商铺、田地、庄子等都清点一遍,重新做账入册,单单静园这一处连仆人、婆子、丫鬟等就养了五十八人,每月花销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也得重新拾起管家经营的本事。
这般忙碌了几日,见裴青玄再未登门,李妩不禁怀疑,或许他那日真的只是来送贺礼,反倒是她想太多。
就在她快将这事抛到脑后时,那人再次在傍晚出现。
这一回,李妩刚巡视完田地和果园回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那齐齐系着的十几匹骏马和黑衣劲装的暗影卫,以及他们的主子——正指使着他们从车上搬花的裴青玄。
绮丽绚烂的红霞之下,男人一袭苍青色长袍,腰系玉带,越发衬得身量颀长,宽肩窄腰。
许是赶路太急,一张剑眉星目的俊颜还泛着微汗浅红,见着暗影卫搬花不够小心,还蹙着眉上前搭把手,这副模样不像是已过而立的沉稳帝王,更像是十七八岁那个带着李妩尽兴骑马的少年郎。
李妩站在暮秋的晚霞里有一瞬的恍惚,待那人的视线投过来时,她才陡然回过。
嘴角不自在地抿紧,面上情也不禁冷着,她走到门边,看着老实往里搬花的安杜木,皱起眉头道:“你这差事如何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庄子里搬。”
安杜木一怔,饶是已会说些长安话,但一紧张,还是会大舌头:“主子,奴…奴…他……贵人说要搬,送给您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一会儿看看李妩,一会儿看看裴青玄,安杜木很是不知所措。
李妩瞥过那满满当当十几桶的花,兰花、木樨、秋茶花、秋海棠、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的,水红色、淡蓝色、鹅黄色、草绿色,娇艳鲜妍,斑斓绚烂,堆在一起热闹又繁杂。
眼皮跳了跳,她悄悄睃了站在门边不远的男人,他这是把东市的鲜花都搬空了?
“主子,还搬吗?”安杜木问。
李妩抿了下唇,没立刻回,只走到裴青玄面前,施施然行礼:“不知陛下今日又是因何登门?”
她云鬓鸦青,一袭蜜合色裙衫剪裁合宜,将一身雪肤衬得愈发莹白,如今又离得这样近,低下头颅时,衣领后露出一截纤细雪色。
一路奔驰的热意才将散去几分,忽又蹭蹭往上窜,裴青玄喉头微动,嗓音低沉:“朕若说路过,你信么?”
李妩眼睫一颤,而后仰起脸,一副“你觉得呢”的表情。
“看来是不信。”
不知为何,明明俩人孩子都这样大了,肌肤相亲时荒唐事也做了不少,可现如今这般对面对站着,却莫名有些无措。
裴青玄抬手抵唇,轻咳两声,而后指着那些花道:“路过东市,见着那些花好看,就想来送给你。”
他语气坦然且诚恳,也不知是李妩的错觉,还是今日的云霞太过旖旎,她好似从男人的脸上看到一丝局促赧色。
他还会不好意思?
好似发现什么新鲜事物,李妩错愕蹙眉,脑袋空空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花已送到,朕先回了。”
裴青玄看着她,好似等她挽留。
然而两厢对视一阵,李妩只静静站着,甚至连客套一句请他进屋喝杯茶都没说。
漆黑狭眸间略过一抹黯然,语气却听不出半分情绪:“起风了,快进去吧,别着凉。”